米宪卡没有开口,扬起眉毛,呆呆地瞧着一把圈椅。
“您爱着另外的女人吗?”
沉默。红头发的玛霞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来信和名片。她猜出他们在讲她,脸孔涨得通红,窘得快要流出眼泪来了。
“邮差来过了,”她嘟嘟哝哝说。“有个叫恰里科夫的文官来了,在楼下等着。他说您曾吩咐他今天为一件什么事来一趟。”
“多么厚颜无耻!”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生气了。“我什么也没有吩咐过他。您去叫他滚,就说我不在家!”
响起了门铃声。这是本教区的教士们来了,他们素来是在迎客的正屋,也就是在楼上,受到接待的。教士们走后,工厂经理纳扎雷奇和厂医前来拜访,随后米宪卡通报,国民学校的督学官光临。接见客人们的工作开始了。
每逢有一点点空闲时间,安娜·阿基莫芙娜总是在客厅里一张很深的圈椅里坐下,闭起眼睛,心里想:她感到寂寞是十分自然的,因为她没有出嫁,而且永远也不会出嫁。然而这不能怪她,这是命运的播弄。如果她能相信自己的记忆的话,那么,当初在普通工人的生活环境里,她觉得倒挺舒服,挺自在,后来命运却硬把她抛到这些大房间里来,弄得她怎么也想不出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了什么缘故有那么多的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在她看来,当前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必要的,因为这并没有给她一分钟的幸福,也不可能给她什么幸福。
“是啊,要能爱上一个什么人才好,”她伸着懒腰,心里想。单是这个想法就弄得她心里热乎乎的。“要能丢开这个工厂才好,”她思忖着,想象那些沉重的厂房、工人宿舍、学校怎样从她的心头落下去。……随后她想起她的父亲,想到如果他多活几年,他大概就会把她嫁给一个普通人,例如嫁给彼梅诺夫。他会命令她嫁给他,事情就办成了。那样倒好,工厂就会落在一个能干的人的手里了。
她想起他那卷曲的头发,浓眉大眼的侧影,带几分嘲笑的薄嘴唇,还想起他的体力,他肩膀上、胳膊上、**上显示出来的惊人的体力,还想起他今天看她怀表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感动神情。
“可不是!”她说。“那倒也不错。……我愿意嫁给他。”
“安娜·阿基莫芙娜!”米宪卡悄没声儿地走进客厅,叫她一声。
“您把我吓了一跳!”她周身打了个哆嗦,说。“您有什么事?”
“安娜·阿基莫芙娜!”他又说一遍,把手按在心上,扬起眉毛。“您是我的女主人和恩人,只有您才能够在婚姻方面指教我,因为您在我的心里完全跟我的亲娘一样。……可是求您吩咐一下,叫楼下的人别笑我,别挖苦我。他们简直不容我消停!”
“他们怎样挖苦您呢?”
“他们说我是玛宪卡①的米宪卡。”
“呸,简直是胡说!”安娜·阿基莫芙娜愤慨地说。“你们这些人多么愚蠢!您多么愚蠢啊,米沙!您惹得我厌烦透了!
我都不想看见您了!”
【注释】
①玛宪卡和玛霞都是玛丽亚的爱称。
三、中饭
如同去年一样,最后来访的客人是四品文官克雷林和著名的律师雷塞维奇。他们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克雷林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生一张大嘴,花白的络腮胡子一直长到耳朵边,他的脸活象一只大山猫。他上身穿着文官制服,佩带安娜勋章的绶带,下面穿一条白裤子。他伸出两只手,把安娜·阿基莫芙娜的手握了很久,定睛瞅着她的脸,努动嘴唇,终于用单一的声调慢条斯理地开口说:“我尊敬您的伯父……和您的父亲,而且得到他们的好感。现在,您看得明白,我认为来给他们的可敬的继承人拜节是一种愉快的义务,……虽然我有病,路程也很远。看见您身体很好,我十分高兴。”
律师雷塞维奇是个高身量的金发男子,相貌英俊,两鬓和胡子有点花白,以风度异常潇洒出名。他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仿佛挺勉强地鞠躬,说话常常耸肩膀,这一切都流露出懒散的风雅,好象一匹为主人所宠爱而闲得过久的马。他吃得极好,非常健康,家财豪富,有一次他打牌甚至赢来四万卢布,可是他把这件事瞒着他的朋友。他喜欢吃好菜,特别是干酪、地菇、大麻油拌萝卜末,据他说,他在巴黎吃过一种炸肥肠,而那肥肠却没洗过。他说话有条有理,从容不迫,十分流畅,只是为了故作姿态、惹人注目,才偶尔容许自己顿一顿,打个榧子,仿佛在选择字眼。所有他在法庭上必得说的那些话,他早就不再相信,或者也许还相信,可是认为毫无价值可言。那些话早已是人人皆知,陈腔滥调,平淡无奇了。……他只相信新奇而不同寻常的话。老生常谈,如果是用新奇的形式表达出来,就会引得他流泪。他有两个笔记本,上面抄满了他在形形色色的作家的书本中读到的警句,每逢他要找一个这样的警句,他总是急忙翻那两个笔记本,而且照例找不到。去世的阿基木·伊凡内奇一时高兴,为了摆排场而请他担任工厂业务方面的律师,给他定下一万二千的薪金。雷塞维奇在工厂里的全部工作只限于两三件无关紧要的诉请追偿案,这些案子他都交给他的助手去办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他在工厂里无事可做,可是又没法辞掉他:她缺乏那种勇气,再说,也跟他混熟了。他自称是她的法律顾问,把每月一号他按时领去的薪金叫做“严峻的散文”。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在她父亲死后,她的树林卖掉做枕木用的那笔交易中,雷塞维奇捞到一万五千卢布以上的好处,跟纳扎雷奇平分了。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这个骗局以后,伤心地哭起来,不过后来也就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