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拜过节,吻过她的手以后,双目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皱起眉头。
“不行啊!”他带着真诚的难过神情说。“我说过,亲爱的,不行啊!”
“您在说什么啊,维克托尔·尼古拉伊奇?”
“我说过您不能发胖。你们一家人都有这种发胖的不幸倾向。不行啊,”他又用恳求的声调说一遍,吻她的手。“您这么好看!您这么俊俏!是啊,阁下,”他对克雷林说,“我给您介绍一下:她是这世界上我认真爱过的唯一的女人。”
“这不奇怪。在您这种年纪,跟安娜·阿基莫芙娜相识而能不爱上她,那是不可能的。”
“我热烈地崇拜她!”律师十分诚恳地接着说,然而仍旧带着他平素那种懒散的风雅神态。“我爱她,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我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觉得她属于第三种性别,而我属于第四种性别,我们一块儿飞到一个色彩缤纷的国土里,在那儿融化在光谱里了。勒孔特·德·李勒①把这种关系描写得比什么人都美妙。他有一段写得真精彩,真惊人。”
雷塞维奇就翻一个笔记本,然后又翻另一本,却没找到那段名言,只好算了。他们开始谈天气,谈歌剧,说是杜塞②快要来了。安娜·阿基莫芙娜想起雷塞维奇去年在她这儿吃过中饭,好象克雷林也吃过;因此在他们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就用恳求的声调真诚地对他们说:既然他们不再去别人家拜节,那他们就应该留在她这儿吃中饭。客人们略略迟疑一下就同意了。
每逢大节日,除了做好白菜汤、乳猪、苹果烧鹅等中饭菜以外,厨房里还准备了所谓的法国式的或者高档的菜肴,以备楼上有客人要留下来吃饭。等到饭厅里响起碗碟声,雷塞维奇就现出明显的激动神情;他搓手,耸动肩膀,眯细眼睛,动情地讲起从前那两位老人请他吃过什么菜,这儿的厨师善于烧一种十分鲜美的酱汁鳕鱼块,那简直不是酱汁鱼块,而是天赐的佳肴!他预先体味着这顿美餐,已经在想象中吃起来,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了。等到安娜·阿基莫芙娜挽着他的胳膊,领他走进饭厅,他就喝下一杯白酒,把一块鲑鱼放进嘴里,他简直痛快得象猫那样呜呜地叫起来。他嚼得很响,样子很难看,鼻子里发出一种什么声音,同时眼睛变得油亮,露出贪婪的神色。
凉菜十分丰美,花色很多,其中有酸奶油拌新鲜白蘑菇,有煎牡蛎和炸虾段制成的蛋黄油调汁,其中加了很多有苦味的酸辣菜。正菜又丰盛又精致,酒是上品。米宪卡在饭桌旁边伺候他们,心里乐滋滋的。每逢他在桌上放下一道新菜,揭开明晃晃的锅盖,或者给客人斟酒,他总是现出魔法师那种庄严的神态。律师瞧着他的脸,瞧着他那象卡德里尔舞第一段舞姿那样的步法,有好几次不由得暗想:“好一个蠢货!”
吃完第三道菜后,雷塞维奇对安娜·阿基莫芙娜说:“Findesiècle③的女人,我是说年纪很轻而且当然有钱的这类女人,应该独立自主,聪明,优雅,有知识,胆大,稍稍有点放荡。放荡呢,要适可而止,只能稍稍有那么一点儿;因为,您会同意,尽兴而为是要使人厌倦的。您,我亲爱的,不应当跟大家一样过呆板单调的生活,而应当兴致勃勃地享受生活,而轻微的放荡正是生活的一种调味料。您应该沉浸在花卉的醉人香气里,闻麝香的香味,吃印度大麻膏④,不过主要的是应当恋爱,恋爱,恋爱。……换了我是您,那我头一件事就是弄七个男人来,一个星期之中每天换他一个,而且给他们取好名字,一个叫星期一,一个叫星期二,一个叫星期三,等等,好让他们各人知道各人的日子。”
这一番话惹得安娜·阿基莫芙娜激动起来。她什么菜也没吃,光是喝下一杯葡萄酒。
“最后也让我来讲几句!”她说。“对我个人来说,我不理解没有家庭生活的爱情。我孤单,象天空中的月亮那么孤单,而且这月亮还亏缺了半截。不管您怎么说,我相信,我体会到,这种亏缺只有靠了平常意义上的爱情才能弥补。我认为这种爱情能确定我的责任,确定我的劳动的意义,照亮我的世界观。我要求于爱情的是我心灵的和平,我的安宁,我要远远地躲开麝香和所有那些招魂术,还有findesiècle等等。
……一句话,”说到这儿,她发窘了,“我要的是丈夫和孩子。”
“您想出嫁?喂,这也未尝不可,”雷塞维奇同意说。“您需要经历一切,什么出嫁啦,吃醋啦,初次私通的甜头啦,甚至生儿养女。……不过您得赶紧生活,赶紧,亲爱的,日月如梭,光阴可是不等人呀。”
“是啊,我干脆出嫁就是!”她说,生气地瞧着他那肥胖、满足的脸。“我会按顶平常、顶世俗的方式嫁出去,我会满心幸福。您再也猜不到,我会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会嫁给一个机械工或者一个绘图员。”
“这也不坏嘛。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爱上了格温普兰⑤,这种事在她是可以做的,因为她是一位公爵小姐;在您呢,也是样样事都可以做,因为您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亲爱的,如果您打算爱一个黑人或者阿拉伯人,那您就别拘束,您自管去弄一个黑人来。您别在任什么事上亏待自己。您应当跟您的愿望一样大胆。您别怠慢您的愿望。”
“难道我的话就这样难懂吗?”安娜·阿基莫芙娜诧异地问道,眼睛里闪着泪光。“您要明白,我掌管着一个巨大的企业,有两千工人,我要在上帝面前对他们负责。那些为我干活的人正在变瞎,变聋。我害怕生活,害怕!我难过,可是您却这么狠心,对我说什么黑人,而且……还发笑。”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用拳头捶桌子。“继续过我眼前所过的这种生活,或者嫁给一个象我这样闲散的、没有能力的人,那简直是罪过。我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了,”她激昂地说,“再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