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亚尔采夫的寓所,从后门走进去,穿过厨房,在厨房里遇见厨娘,一个长着白色鬈发的干净利落的老太婆。她很窘,现出甜滋滋的笑容,弄得她那张小脸象个甜馅饼似的,她说:“请进。”
亚尔采夫不在家。拉苏季娜就在钢琴旁坐下,吩咐拉普捷夫不要打搅她,然后开始弹一个又乏味又繁难的练习曲。他没有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光是坐在一旁翻看一份《欧洲通报》。她弹了两个钟头(这是她每天的工作),到厨房里吃一点东西,就出去教课了。拉普捷夫看完一本小说的续篇,然后坐了很久,不看书,也不觉得无聊,想到回家去吃午饭已经迟了,反而很满意。
“哈-哈-哈!”传来亚尔采夫的笑声,随后他本人走进房间,健康,活泼,脸上红喷喷的,穿一件崭新的燕尾服,衣服上钉着发亮的纽扣。“哈-哈-哈!”
两个朋友一块儿吃午饭。饭后,拉普捷夫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亚尔采夫坐在旁边,点起一支雪茄烟。黄昏来到了。
“我大概开始衰老了,”拉普捷夫说。“自从我姐姐尼娜去世以后,不知什么缘故,我开始常常想到死。”
他们就谈死亡,谈灵魂不灭,而且谈到,真要是死而复活,然后飞到火星上,永远闲散而幸福,主要的是不按地球上的方式而按一种特别的方式思考,那倒挺好。
“可是谁也不想死,”亚尔采夫轻声说。“任什么哲学都不能使我甘心死掉。我纯粹把死看做毁灭。谁都想活着。”
“您爱生活吗,加甫利雷奇?”
“是的,我爱生活。”
“可我在这方面却怎么也弄不懂自己。我要么心绪阴郁,要么心情冷淡。我胆怯,不相信自己,我的良心畏畏缩缩。我怎么也不能适应生活,做生活的主人。有的人说蠢话,或者耍滑头,可是生活得倒颇有乐趣;我呢,有时自觉地做好事,却只感到心神不安或者十分冷淡。加甫利雷奇,我把这一切的原因归之于我是奴隶,我是农奴的孙子。在我们这班贱民闯出一条真正的道路以前,会有很多人在半路上就丧命的!”
“这话说得挺好,好朋友,”亚尔采夫说,叹口气。“这反而再一次证明俄罗斯的生活多么丰富多采。啊,多么丰富呀!
您要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相信我们正生活在最伟大的胜利的前夜,我一心想活到那个时候,亲身参与那个胜利。信不信由您,依我看来,卓越的一代人目前正在成长。
每逢我给孩子们上课,特别是给女孩子们上课,我总是感到快乐。了不起的孩子呀!”
亚尔采夫走到钢琴那儿,按响一个琴键。
“我是化学家,按化学方式思索,将来也以化学家身份死掉,”他接着说。“可是我贪心,生怕来不及生活得心满意足就死掉。单是研究化学,我还嫌不够,我又搞俄罗斯历史、艺术史、教育学、音乐。……今年夏天有一次您的妻子要我写历史剧,现在我就想写,一个劲儿地写,我似乎能够接连坐上三天三夜,不站起来,一直不断地写。各种人物的形象弄得我疲惫不堪,我的头脑挤满了各种人物和思想,我觉得我的脑子里仿佛有脉搏在跳动。我根本不是要我自己变成什么特殊的人物,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我只不过是要生活,要幻想,要希望,到处都有我的份。……人生,好朋友,是短暂的,应当生活得好一些才是。”
这次友好的谈话直到午夜才结束,这以后拉普捷夫几乎天天到亚尔采夫家里去。亚尔采夫吸引他。他照例在黄昏以前到他家里,躺下来,耐心地等他回来,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亚尔采夫呢,下班回来,吃过饭就坐下来工作;可是拉普捷夫向他提出一个什么问题,谈话就开始,亚尔采夫顾不上工作了。两个朋友到午夜才分手,彼此十分满意。
然而这种情形没有维持多久。有一天拉普捷夫到亚尔采夫家,却在那儿只碰见拉苏季娜一个人,她正坐在钢琴那儿弹她的练习曲。她冷冷地瞧着他,差不多带着敌意。她没有跟他握手,问道:“劳驾,请问这种情形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什么情形?”拉普捷夫不懂,问道。
“您天天到这儿来,妨碍亚尔采夫工作。亚尔采夫可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学者,他生活中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应当明白这一点,至少也该识趣嘛!”
“如果您认为我在妨碍他,”拉普捷夫感到难为情,温和地说,“那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那好极了。您就走吧,要不然,他也许马上就会回来,在这儿碰上您。”
拉苏季娜讲这些话的口气和她那对冷漠的眼睛弄得他心慌极了。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只希望他赶快走掉,这跟往昔的爱情多么不同!他没有跟她握手就走了,他以为她会叫他一声,招呼他回去,可是练琴的声音又响起来。他慢腾腾地走下楼去,明白他对她来说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
大约过了三天,亚尔采夫来找他,为的是跟他一块儿消磨一个傍晚。
“我有个消息告诉您,”他说,笑起来。“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搬到我家里来住了,”他有点窘,接着低声说:“嗯,当然,我们并没有相爱,不过我想这……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很高兴,因为我给了她一个安身的地方,给了她安宁,而且万一她病了,她也可以不工作。她呢,却认为她跟我同居以后,我的生活就会变得有条有理,在她的影响下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她是这么想的。就随她去想吧。南方人有一句俗话:傻瓜靠幻想发财。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