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是我的职工们的恩人,他们应当永远为我祷告上帝,”老人有把握地说,可是他受到尤丽雅的诚恳口气的感动,想要使她快活,就说:“好吧,明天把我的外孙女带来吧。我要吩咐买点小礼物送给她们。”
老人穿得不整洁,胸前和膝头上有雪茄烟灰,显然没有人给他擦皮靴,刷衣服。馅饼里的大米没有熟透,桌布有肥皂的气味,女仆的脚步声很响。老人也好,皮亚特尼茨基街上的这整所房子也好,都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景象。尤丽雅感到了这一点,不由得为自己,为她的丈夫羞愧。
“明天我一定来看您,”她说。
她走遍各个房间,吩咐人打扫老人的卧室,把他房间里神像前的灯点起来。费多尔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眼睛望着一本翻开的书,实际上却没有读。尤丽雅跟他谈了一阵,也吩咐人来收拾他的房间,然后走下楼,到伙计们那儿去。在伙计们吃饭的那个房间里,立着一根没有油漆过的木柱,撑住天花板,免得它塌下来。这儿的天花板低矮,墙上糊着便宜的壁纸,有煤气味和厨房的气味。碰巧这天是假日,所以伙计们都在家,坐在各自的床上,等着开饭。尤丽雅走进来,他们就都跳下地,胆怯地回答她问的话,阴沉地瞧着她,象是一群犯人。
“主啊,你们这个住处多么糟啊!”她说,把两只手举起轻轻一拍。“你们在这儿住得不挤吗?”
“虽然挤,可是不受气①,”玛凯伊切夫说。“我们对你们十分满意,总是为你们祷告仁慈的上帝。”
“这是生活和个人自尊心相符合,”波恰特金说。
玛凯伊切夫看出尤丽雅不明白波恰特金的意思,就赶紧解释说:“我们是小人物,生活应当符合我们的身分。”
她察看学徒们的住处和厨房,跟管家妇见面,结果十分不满意。
她回到家里,对她的丈夫说:
“我们应该赶快搬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在那边住下来。
你每天也该到仓库去。”
然后他们两人在书房里并排坐下,沉默不语。他心头沉重,既不打算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也不打算到仓库去,不过他猜出他妻子在想什么,他没有力量反驳她。他抚摩她的脸,说道:“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我们的生活已经完结,从现在起我们要开始过一种灰色的半生半死的生活了。先前我听说我哥哥费多尔病得没有希望了,我哭起来,我们是一块儿度过我们的童年和青年的,从前我满腔热情地爱他,现在却来了灾难,我觉得失去他也就是跟我的过去一刀两断了。现在呢,你说我们得搬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搬到那个监牢里去,我就觉得我的前途也就此断送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
“不管怎样也得跟幸福的想头告别了,”他瞧着街上说。
“幸福是没有的。我从来也没得到过幸福,多半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幸福。不过,我这辈子也幸福过一次,就是那天夜里我打着你的伞坐着的时候。你还记得有一天你把你的伞忘在我姐姐尼娜家里吗?”他回转身对着他的妻子,问道。“那时候我爱上了你,我记得我通宵打着那把伞坐在那儿,感到非常幸福。”
书房里那些书柜旁边放着一个红木镶青铜的五斗橱,是拉普捷夫用来保存各种用不着的东西的,其中就有那把伞。他把它拿出来,递给他的妻子。
“就是这把伞。”
尤丽雅对这把伞看了一忽儿,认出来了,忧郁地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她说。“那次你对我表白爱情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把伞,”她看出他要走了,就说:“要是可能的话,请你早点回来。你不在,我闷得慌。”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久久地瞧着那把伞。
【注释】
①这是俄国的一句谚语,意思是:这里虽然挤,但大家和睦相处,所以没有什么不舒服。
十七
仓库里虽然生意复杂,交易额很大,却没有会计人员,从帐房办事员掌管的那个簿子上是什么也看不明白的。每天都有德国的和英国的经纪人到仓库来,伙计们常同他们谈政治和宗教,有一个酗酒的贵族也常来,这是个带着病容、模样可怜的人,他在帐房里翻译外国信件,伙计们叫他矮子,给他加盐的茶喝。总的说来,整个商号依拉普捷夫看来好比是一个大怪物。
他每天到仓库去,极力想建立新的秩序。他禁止鞭打学徒,愚弄顾客,每逢看到伙计们开心地哈哈笑着,把不合用的陈货冒充最时髦的新货卖给外省人,他总要发脾气。如今他在仓库里是主要人物了,可是他仍旧不知道他的财产有多少,生意经营得是否好,老伙计们拿多少薪金,等等。波恰特金和玛凯伊切夫认为他年轻,没有经验,有许多事都瞒住他,每天傍晚跟瞎眼的老人鬼鬼祟祟地小声谈着什么。
六月初的一天,拉普捷夫和波恰特金走进布勃诺甫斯基饭馆吃早饭,顺便谈一下生意上的事。波恰特金早就在拉普捷夫家的商号里工作,刚八岁就到他们这儿来学徒。他是老板的心腹,得到充分的信任。他走出仓库以前,总把现金柜里所有的进款统统拿出来,塞进他的衣袋,却一点也不会引起怀疑。他在仓库里和家里都是头号人物,在教堂里也是一样,代替老人履行管理的责任。由于他对待手下的伙计和学徒十分凶狠,大家就送他一个外号,叫玛留达·斯库拉托夫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