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弟弟。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俄罗斯的灵魂》,写得枯燥无味,文笔没有光彩,通常那些没有才能而虚荣心很重的人才会写出这种东西来。文章的主要思想是这样的:有知识的人有权利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然而他应该把他这种不相信掩盖起来,免得产生诱惑,动摇人们的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理想主义,而理想主义注定要拯救欧洲,向人类指出真正的道路。
“不过你没写出欧洲在哪一方面应该加以拯救,”拉普捷夫说。
“这是不说也明白的。”
“一点儿也不明白,”拉普捷夫说,激动地走来走去。“你为什么要写这篇东西,我就不明白。不过,这是你的事。”
“我想出版一本小册子。”
“那是你的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费多尔叹口气,说:“我和你的想法这么不同,这真是使人万分遗憾。唉,阿辽沙,阿辽沙,我亲爱的兄弟!我和你都是信奉正教的、心胸开阔的俄罗斯人,所有那些德国人和犹太人的渺小思想能配得上我们吗?要知道,我和你不是什么下贱货,而是一个有名望的商人家族的代表。”
“什么有名望的家族?”拉普捷夫按捺着性子说。“有名望的家族!地主老爷打我们的爷爷,每个小官都打他耳光。爷爷打我们的父亲,父亲又打我和你。这个有名望的家族给了我们什么?我们继承下来的是什么样的神经,什么样的血液?
差不多有三年了,你一直象教堂诵经士似的发议论,说各式各样的废话,现在又写出这么一篇文章。要知道,这篇文章是奴才的梦话!那么我呢,那么我呢?你看看我。……既不坚定,也没有胆量,更缺乏强有力的意志。我每走一步路都害怕,仿佛有人要打我似的。我在那些智力上和道德上都不知比我低多少倍的废物、蠢材、畜生面前总是胆怯。我怕那些扫院人、看门人、警察、宪兵。我什么人都怕,因为我是由一个受尽欺压的母亲生下来的,我从小就挨打,受惊吓!
……要是我和你没有孩子,那就做了好事。啊,求上帝保佑,但愿这个有名望的商人家族到我们这一代就完结!”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书房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你们在这儿争论什么?”她说。“我不妨碍你们吧?”
“不妨碍,小妹妹,”费多尔回答说,“我们在进行一场原则性的谈话。喏,你说这个家族没出息,”他转过脸去对他弟弟说,“可是这个家族创造了价值百万的事业。这总不能一笔抹煞吧!”
“了不起,价值百万的事业!一个没有特殊聪明才智和没有能力的人偶然变成一个生意人,后来成了阔佬,成天价做生意,既没有什么计划,也没有什么目的,甚至没有贪财的欲望。他机械地做他的生意,钱自动来了,并不是他去找来的。他一辈子守着这个生意,喜爱它,只是因为他可以支使伙计们,耍弄买主罢了。他参加教堂的管理工作,是因为可以在那儿支使歌手们,压制他们。他当学校的董事,是因为他喜欢感到教师是他的部下,他可以在他们面前摆威风。商人喜欢的不是做生意,而是作威作福,你们的仓库也不是一个商业机构,而是个监狱!是啊,你们这样的生意就需要那些失去个性、备受压迫的伙计,你们自己训练出这样的人来,逼得他们从小为了混口饭吃而对你们跪着,你们教他们从小就养成习惯,认为你们是他们的恩人。是啊,你那个仓库里大概不要大学生吧!”
“大学生不适宜做我们这种生意。”
“这是假话!”拉普捷夫叫道。“说谎!”
“对不起,我觉得你好象在往你喝水的井里吐唾沫,”费多尔说,站起来。“我们的事业在你是可憎的,然而你却使用它的收入。”
“啊哈,这就说到点子上来了!”拉普捷夫说,笑起来,气冲冲地看着他的哥哥。“对了,如果我不属于你们这个有名望的家族,如果我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毅力和胆量,那我早就丢开这些收入,出外谋生去了。可是你们在你们那个仓库里把我折磨得从小就失去了个性!我成了你们的人!”
费多尔看一下钟,开始匆忙地告辞。他吻一下尤丽雅的手,走出去,可是没有往前厅走,却走进客厅,然后走到卧室里去了。
“我忘了这些房间的位置,”他十分慌张地说。“这是一所古怪的房子。古怪的房子,不是吗?”
他穿皮大衣的时候,仿佛吓呆了,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拉普捷夫不再感到愤怒,他吓坏了,觉得对不起费多尔。他对哥哥的亲切、热诚的爱,近三年来似乎已经在他的心头消失,此刻却又在他的胸中复苏,他非常希望表达一下这种爱戴。
“你,费佳②,明天到我们这儿来吃午饭吧,”他说,抚摸一下他的肩膀。“你来吗?”
“好,好。可是给我点水喝吧。”
拉普捷夫就亲自跑到饭厅,在食器柜里随手拿出一个杯子(那是一只高脚啤酒杯),斟满了水,端给他的哥哥。费多尔开始大口地喝水,可是忽然咬住那个杯子,只听得喀嚓一声,然后响起了痛哭声。水洒在皮大衣上,洒在上衣上。拉普捷夫以前从没见过痛哭的男人,心里又慌又怕,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茫然失措地瞧着尤丽雅和一个使女给费多尔脱掉皮大衣,扶着他走回房间,他自己也跟着她们走去,心里感到愧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