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擦亮了我的眼睛。”
“你夜里睡不着觉可不好,”我说。
“你以为我病了?我一点病也没有。弗拉基米尔给我检查过,说我完全健康。不过关键不在于健康,健康并不那么重要。
……你告诉我,我说得对吗?”
她需要精神上的支持,这是很明白的。玛霞走了,布拉果沃医生在彼得堡,城里除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告诉她,她说得对。她定睛瞧着我的脸,极力要看出我心底里的想法。要是我在她面前沉思不语,她就会认为这是因为她的缘故,就会伤心。我得随时当心。每逢她问我她对不对,我总是连忙回答她说她对,我深深地尊敬她。
“你知道吗?阿若京家的人要我扮演一个角色,”她接着说。“我想演戏。我想生活,一句话,我要痛饮生活的酒。我一点才能也没有,我的全部台词不出十行,不过这还是比一天倒五次茶,注意厨娘别多吃一块面包高明不知多少倍,高尚不知多少倍。主要的是让父亲终于看出,我也能反抗。”
喝过茶,她就在我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歇一会儿,脸色十分苍白。
“多么软弱无力啊!”她坐起来说。“弗拉基米尔说,城里所有的女人和姑娘都因为闲着不做事而贫血。弗拉基米尔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他说得对,对极了。应当工作!”
过了两天她就到阿若京家去,带着台词本排演。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挂一串珊瑚珠,佩着一枚远远看去象是一块夹馅小点心似的胸针,耳朵上戴着大耳环,由于嵌着钻石而发亮。我看着她,觉得别扭,我暗暗惊奇她这样不会打扮。别人也注意到她不恰当地戴着钻石耳环,打扮得古怪。我看见他们脸上现出微笑,听见有人笑着说:“埃及的克列奥帕特拉①。”
她极力做出上流社会的风度,随随便便,坦然自若的样子,因此,却显得做作、古怪。她不再朴实、可爱了。
“我刚才对父亲讲明,我来排戏,”她走到我跟前说,“他就朝我嚷嚷,他要不认我这个女儿了,甚至差点打我。你要知道,我演不好这个角色,”她看着台词本说。“我一定会演得一团糟。那么,听天由命吧,”她十分激动地说。“听天由命吧。
……”
她觉得大家都在看她,大家都感到惊奇,她竟能下决心迈出这重大的一步,大家都期待她做出点不同寻常的事来。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谁都不会注意象我和她这样乏味的小人物。
第三幕以前她没有戏。她演一个客人,一个内地的饶舌的女人。她的戏只限于在门外站上一阵,做出偷听的样子,然后说一段简短的独白。这时候离她出场至少还有一个半钟头。别人正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念台词,喝茶,吵嘴,她却一步也不离开我,老是嘟嘟哝哝地念她的台词,烦躁地揉她的台词本。她认为大家都在看她,等她出场,就用发抖的手理她的头发,对我说:“我一定会演得一团糟。……我的心多么沉重啊,要是你知道就好了!我心里那么害怕,好象马上就要有人把我押赴刑场似的。”
终于轮到她上场了。
“克列奥帕特拉·阿历克塞耶芙娜,该您了!”导演说。
她走到舞台中央,脸上带着害怕的神情,模样难看,笨手笨脚,站立了半分钟,仿佛吓呆了,一动也不动,只有她耳朵上的大耳环在摆动。
“头一回排演可以看台词本,”有人说。
我看得清楚她在发抖,抖得说不出话来,没法翻台词本,她根本顾不上她的角色了。我刚要走到她那儿去,跟她说一句话,忽然她在舞台中央跪下来,嚎啕大哭。
大家忙乱起来,响起了一片喧哗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儿,身子靠着侧面的布景,给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看着别人把她扶起来,搀出去。我看见安纽达·布拉果沃向我走来,先前我在大厅里没有看见她,此刻她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她戴着帽子,罩着面纱,照例做出她到这儿来只待一会儿,马上就要走的样子。
“我跟她说过,叫她不要演戏,”她生气地说,不连贯地吐出一个个字来,涨红了脸。“这是——胡闹!您本来应该拦住她才对!”
阿若京家的母亲很快地走过来,她长得干瘪精瘦,穿着短袖上衣,**上面沾着烟灰。
“我的朋友,这真可怕,”她说,绞着手,眼睛照例紧盯着我的脸。“这真可怕!您姐姐怀孕了,……她怀孕了!求求您,把她带走吧。……”她激动得直喘气。她的三个女儿站在一旁,跟她一样长得干瘪精瘦,惊慌得互相挨紧。她们忐忑不安,吓呆了,好象她们家里刚刚捉住一个女苦役犯似的。多么丢脸,多么可怕啊!要知道,这个可敬的家庭终生终世在跟迷信作斗争呢。显然,她们认为人类所有的迷信和谬见只在于不点三支蜡烛,忌讳十三这个数目和不吉利的日子——星期一罢了!
“求求您,……求……”阿若京娜太太反复地说,她说到“求”的时候把双唇撮成心状,念成了“区”的声音。“求求您,把她带回家去吧。”
【注释】
①指埃及末代女王克列奥帕特拉(前69—前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