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过了一会儿,我和姐姐在街上走着。我用我大衣的前襟包住姐姐的身子,我们匆匆忙忙地走着,专挑没有路灯的小巷,躲开行人,象是在逃跑似的。她不再哭了,用干巴巴的眼睛瞧着我。我要把她带到玛卡利哈去,这段路只要走二十分钟光景。说来奇怪,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我们竟回想起我们的全部生活,我们谈到了一切,考虑了我们的处境,思索着……我们决定我们再也不能在这个城里住下去,等我挣到一点钱,我们就搬到别的地方去。有些房子里,人们已经睡着,有些房子里,人们正在玩纸牌。我们痛恨这些房子,怕它们,谈到这些可敬的家庭的残忍、狠心和渺不足道,讲到那些被我们吓坏的戏剧艺术爱好者。我禁不住要问:这些愚蠢、残忍、懒惰、狡猾的人究竟在哪方面比库利洛甫卡那些酗酒和迷信的农民强呢,或者说,这些人究竟在哪方面比野兽强呢?野兽受本能的限制,只要有什么偶然的事件干扰了它们的单调生活,它们也会张皇失措的。如果现在姐姐仍旧住在家里,那她会怎么样呢?她要跟父亲谈话,要每天遇见熟人,那她会经受什么样的精神上的痛苦呢?我暗自想象这种情形,不由得想起了那些人,想起了所有那些熟人,他们总是被自己亲近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慢慢地排挤出去,我还想起那些受尽虐待、发了疯的狗,想起那些被顽童拔光毛、丢进水里的活麻雀,想起我在这个城里从小就不断观察到的那许许多多隐忍的、慢性的痛苦。我不明白这六万居民到底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读《福音书》,为什么祷告,为什么读书籍和杂志。既然他们精神上一片黑暗,厌恶自由,就跟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一样,那么,古往今来人们所写和所说的一切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呢?木工们的包工头在城里造了一辈子的房子,可是一直到死都把“长廊”说成“张廊”;同样,这六万居民祖祖辈辈从书本上读到,也从别人那儿听到真理、仁爱和自由,却一直到死还是从早到晚撒谎,互相折磨,害怕自由,痛恨自由象痛恨敌人一样。
“那么,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我们到家以后姐姐说。“既然出了这些事,我就再也不能回到那边去了。天啊,这多么好呀!我心里轻松了。”
她立刻在床上躺下来。她睫毛上闪着泪光,然而她的神情幸福,她睡得又香又甜,看得出来,她心里确实轻松,她真是在休息。她好久好久没这样酣睡过了!
我们从此开始一块儿生活。她老是唱歌,说她很痛快。我总是把我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因为她已经读不下去,她只愿意幻想未来,谈论未来。她给我补内衣,或者帮卡尔波芙娜做饭的时候,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讲她的弗拉基米尔,讲他聪明、文雅和善良,讲他博学出众。我虽然不再喜欢她那个医师,却随声附和。她想工作,想独立谋生,她说等到她的健康情况好转,她就去做教师或者医士,亲自擦地板,洗衣服。她已经热烈地爱上自己的孩子,他还没有出世,可是她已经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儿,他的手是什么样儿,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儿。她喜欢谈对孩子的教育,由于世界上最好的人是弗拉基米尔,她关于教育的全部主张就归结到一点:孩子应该跟他父亲一样可爱。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讲的一切话都在她心头引起真正的欢乐。有时候我也高兴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她那幻想的热情感染了我。我也什么书都不看,光是幻想。每到傍晚,尽管我已经很累,可是我仍旧把手插在衣袋里,从这个房角走到那个房角,讲到玛霞。
“你是怎么想的?”我问姐姐。“她什么时候回来?我觉得她会在圣诞节前回来,不会再迟。她在那边有什么事可做呢?”
“既然她没有给你写信,那她分明很快就会回来。”
“说得对,”我同意,其实我清楚地知道玛霞已经没有必要回到我们城里来了。
我非常想念她,不能不哄骗我自己,而且极力要别人也哄骗我。姐姐等她的医师,我等玛霞。我们俩不住地又说又笑,却没注意到我们在妨碍卡尔波芙娜睡觉,她躺在炉台上,老是嘟嘟哝哝地说:“茶炊一清早就呜呜地叫,呜呜地叫!唉,这可不是好兆头,可怜的人啊,这可不是好兆头。”
我们这儿谁也不来,只有邮差除外,他把医师的信带给姐姐。有时候普罗科菲傍晚也来看我们,他默默地看了看姐姐,就走了,却在厨房里开口说:“各行各业的人都得知道各行各业的章法,谁要是性子傲,不愿意明白这一点,谁就要经受人世间的苦难。”
他喜欢说这几个字:“人世间的苦难”。有一天,那已经是在圣诞节节期了,我走过市场,他招呼我走进他的肉铺里去,他没有跟我握手,只是声明说,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谈。天冷,他又刚喝过酒,因此他满脸通红,他身旁柜台里面站着尼科尔卡,生得一副强盗相,手里拿着一把沾着血迹的刀。
“我想跟你说一说,”普罗科菲开口了。“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因为您自己明白,人家不会为这种人世间的苦难而说我们或者你们的好。妈妈心肠软,当然不肯说惹您不高兴的话,要您姐姐明白自己的情形,搬到别处去住。我却不愿意再这样下去了,因为我不赞成她的行为。”
我明白他的意思,走出了肉铺。当天我就跟姐姐一块儿搬到萝卜那儿去了。我们没有钱雇马车,就走着去。我把我们的东西打成包袱,背在背上,姐姐手里没拿东西,可是她气喘,咳嗽,老是问我是不是快要走到了。
十九
最后,玛霞总算来信了。
“亲爱的、好心的米·阿,”她写道,“善良温柔的‘我们的天使’(那个老油漆工人就是这样称呼您的),别了,我要跟父亲到美国去参观展览会了。过几天我就要看见海洋,离杜别奇尼亚那么遥远,想着都可怕!它遥远,辽阔,跟天空一样,我很想上那儿去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欢畅,我发狂,您看,我的信写得多么不连贯啊。亲爱的,善良的,给我自由吧,赶快把那根至今还连结着您和我的线扯断吧。当初我遇见您,认识您,那就象是一道从天上射下来的光,照亮了我的生活;可是后来我做您的妻子,那却错了,这一点您是明白的,犯错误的感觉至今压在我的心头,我跪下来求您,我的宽宏大量的朋友,在我动身去作海上旅行以前,尽快打个电报给我,说您同意纠正我们的共同错误,搬掉我翅膀上唯一的这块石头,我父亲会把这件事办妥,他答应不用过多的手续来麻烦您。那么现在我自由了,可以向四面八方飞去了吧?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