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门就要关上,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问:“乃是苏州宁哉?”
这话是用苏白问的。其实我讲得也不算很标准了,不过青年听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乃进来屋里头坐坐,来噻的。”他请我进去,贺叔铁塔似的拦在门口,眼神杀人一样死死地盯住我,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开。屋里的布置很简单,我们都坐下,贺叔去泡茶。闻那茶味就知道是不错的千里红,看来这个人家境不错,来收个古董,还会自己带着茶叶。这情景其实挺浪漫的,就是环境实在恶劣了点,椅子的腿都是不一样长短的,坐着特别晃悠。
我们聊了一会,互通名姓。青年人姓孔,叫孔雀,苏州人,家里排行老三。他眼睛天生就看不见,那个贺叔是负责照顾他的,应该是家里的老佣人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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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没聊开,贺叔就过来赶人了,催着孔雀去睡觉。当医生的人这方面眼力都不错,我能看出他对孔雀挺好,就是保护欲过度了,搞得像是保护孔家三小姐一样。
这一晚上都没什么。那时我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几件大事。
下乡支援其实很闲,平时大家喜欢去附近的山里散步。徐有竹性子很闷,不爱走动,李销则喜欢窝在村里和人聊天。我对深山老林兴趣不大,所以常去的人就是童立军和张春明。
第二天,大概下午一点半,突然开始下暴雨。漳州夏季林区的暴雨非常可怕,和城里下一会就停的大暴雨完全不一样,很可能一口气就下三天到七天甚至半个月。雨和浇下来一样,天色完全是黑的。这样的季节,别说我们,当地人都不敢随意在林区出入。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发现童立军和张春明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去爬山锻炼,路线都是固定的,不会太远。但就担心他们俩会不会因为躲雨而迷路了,可现在这个条件根本没法找。我原来想冲出去试试,不过被李销拉住了——找人的话无非就是沿着他们的路线边走边喊,但如今山道爬不上去,全都是淤泥,而且喊破嗓子,声音可能还没雨声大。
我浑身湿透,冲回去时就听见贺叔喊我过去——他们屋门开着,能见到孔雀坐在正堂上,对着我的方向浅笑。
贺叔拿来了干毛巾,接着把一杯热茶用力放在桌上,闻味道是红糖姜茶。
“喝些吧,否则要感冒。这里的雨阴气重。”孔雀手里也抱着杯茶,冒着热气,“你们少人了?”
“嗯,有两个同事去爬山,估计给困在外面了。”我尴尬地笑笑。这真的有点丢脸,都是大老爷们,居然还会被暴雨困在山上。不过孔雀说,他们被困山上,其实我们也被困村里了。
他说的有道理,我不禁愣了愣。
“我们来的次数多了,都习惯了。”
“这里都能收到什么古董?”我和他说起闲话,因为对这些事也挺感兴趣的,“不是说现在这里的人都学精了,很容易收到假货吗?”
对着古董商问这个问题其实挺傻的,我很快意识到了,这就好像家里吃饭时亲戚问“你们外科医生切肚子看到肠子怕不怕”那样。
孔雀摇头,说:“假货多,真货少,自己判断就行了。我眼睛看不到,不过也不是这里的人能蒙过去的。”
他的双眼外观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异,十分清凉透彻,目盲的原因应该出在视神经眼底那一块。
做古董生意的人都要求眼力毒,因为造假的技术发展得实在太与时俱进了,能在鉴宝节目上被当场揪出来的大多都是电视台安排好的。真正混杂在高端市场里的假货,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
孔雀被我说得笑了,停都停不下来,苏州人那种绵软的口音笑起来真的很好听,而且他说的是老吴音。记得有人这样评价苏白:两个苏州人在一起吵架,听声音就像是在谈恋爱一样。他一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自己从小就不是个言辞机敏的人,总是被人叫傻大个,加上长得高大,到高中的时候多了个外号“熊爷”。
“能看得见的人,都依赖视觉。五感之中,视觉只有五分之一,但却是最容易骗人、也最容易让人依赖的感觉。”他这样说着,然后用手指刮过木头桌面桌沿,“——黑漆花梨木,清末仿明四角厥天制式,雕双蝠戏月。这张桌子其实也算古董,但我不收木器家具,你如果想赚一些外快,可以在走前和村长买了它。”
我不懂这个,桌子的颜色很斑驳,能看到是黑漆没错。不过桌沿上面雕的东西已经全部磨灭了,要盯着看了很久很久才能隐约看出好像真的是两只蝙蝠的样子。
孔雀家是做玉器与瓷器起家的,算是古玩世家。孔雀专精瓷器,辨力精准,因为家里排行老三,天生目盲,行内就给了个外号,叫做“蝙蝠老三”。
清中末期开始,因为朝政动荡,大批名门贵族向闽粤之南逃亡,同时也带走了许多珍奇宝物。这些人大多就在这里扎根下来,一辈子都没能再离开。孔雀也是查到了这一点,才开始来附近收货的,确实能收到不少。
我倒是没见屋里摆着什么东西,就看到墙角靠着一个不起眼的大麻袋,不知道是不是装着收来的古董。
我们一直聊到下午,雨都没有停,童、张二人仍未回来。天色黑得和晚上似的,就看到一道手电筒的光划过,村长顶着雨衣跑过外面,和我们说,人还是没找到——听说两人没回来,崔荣德立刻就出去找了,他是本地人,在这种环境下还能勉强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