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他对观众说道,“由于照顾不周出了点可笑的误会,这误会已经消除了;但是我仍满怀希望地接受了我们此地一位诗人的委托,以及他深切的、恭敬有加的请求……这位先生,也就是我想说的这位本地诗人……满怀崇高的人道目的……尽管他相貌粗鲁……然而却满怀把我们大家联合在一起这个崇高目的……即擦干本省那些贫苦的、有知识的姑娘们的眼泪……虽说他希望不要公开他的姓名,但是他又很希望在舞会开始之前,也就是我想说,在讲演开始之前能看到他的诗被朗诵出来。虽说节目单上没有这首诗,我们也不准备把它列入节目单……因为这首诗半小时前才拿来……但是我们(谁是我们?我现在是逐字逐句引用这个断断续续而又颠三倒四的讲演)觉得,由于这首诗的感情十分真挚,加上它的基调也十分欢快,因此倒也不妨念念,也就是说,不是作为某种严肃的东西,而是作为某种适合于庆典的东西……总之,与我们的思想很合拍……何况又只有几行……因此我想请求观众格外垂青,予以恩准。”
“念吧!”大厅尽头有人嚷了一嗓子。
“那我念啦,诸位?”
“念吧,念吧!”传来了许多声音。
“既然观众慨允,那我就念啦。”利普京又挤眉弄眼了一番,仍旧带着那种甜蜜的微笑。他似乎仍旧拿不定主意似的,我甚至觉得他很激动。尽管这些人很放肆很无礼,他们有时候也会忸怩作态。话又说回来,如果换了个神学校学生,他是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的,而利普京毕竟属于过去那个社会。
“我要预先申明,就是说,我有幸预先告知诸位,这毕竟不是过去那种为庆典写的颂诗,这几乎,可以说吧,是一首玩笑之作,但是其中蕴含的感情是无可置疑的,再加上某种戏谑和欢快,可以说,充满着十分现实的真情实感。”
“念吧,念吧!”
他打开了信纸。不用说,谁也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况且他还佩戴着主持人的蝴蝶结。他用洪亮的声音朗诵道:
诗人于游艺会致本地的一位祖国家庭女教师。
你好,你好啊,家庭女教师!
高兴吧,欢腾吧,
无论你是落后分子还是乔治·桑,
反正你现在应该欢天喜地!
“这是列比亚德金的诗!没错,就是列比亚德金的诗!”有几个人作出了反响。发出了笑声,甚至还有鼓掌声,虽然掌声零落。
你教拖鼻涕的孩子
学习法语识字课本,
准备向哪怕是教堂杂役
暗送秋波,让他娶你为妻!
“乌拉!乌拉!”
但是在我们这个大改革的时代,
连教堂杂役也不会娶你做妻房,
除非你有“一大笔钱”,小姐,
要不你又只好去教识字课本啦。
“就是,就是,这就叫现实主义,没有‘一大笔钱’就寸步难行!”
但是现在,大张筵席,
我们募集了资金,
边跳舞,边从这些大厅
给予你丰厚的嫁妆——
无论你是落后分子还是乔治·桑,
反正你现在应该欢天喜地!
你有陪嫁啦,家庭女教师,
你尽可以得意洋洋,唾弃一切!
不瞒诸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首歪诗的无礼与放肆太明显了,甚至无法用愚蠢来原谅利普京。再说利普京这人也根本不笨。他们的用意是明显的,起码对于我是这样:仿佛急于制造一场混乱。这首白痴般的诗的某些诗句,比如最后一句,是无法归咎于任何愚蠢的。利普京似乎自己也感觉到他做得太过分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伟业之后,因为自己的放肆都慌了神,甚至都没有立刻下台,而是站在那里,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原先,他大概估计会产生另一种效果;但是,甚至那一小撮在出事时鼓过掌的捣乱分子,也似乎慌了手脚,陡地变得鸦雀无声。最混账的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居然热情洋溢地欢迎这整个出格的举动,也就是说根本不把它当做一纸谤文,而是以为它当真说出了关于家庭女教师的真实处境,把它看做一首带有倾向性的诗。但是这诗的内容毕竟太放肆了,终于使他们也吃了一惊。至于全体听众,不仅全大厅的人感到十分难堪,甚至明显地感到有辱斯文。现在我转述我那天的印象时,并没有弄错。后来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说,再过一刹那,她非晕倒不可。在最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中有一位搀扶起自己的老伴,两人在观众惊慌不安的目光的护送下走出了大厅。谁知道呢,若不是此刻卡尔马津诺夫身穿燕尾服、系着白领带,手里拿着一沓稿纸,亲自登上了主席台,说不定这一先例还会带走一些人。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把兴高采烈的目光投向他,仿佛他是她的救星似的……但是我已经在台后,我要找利普京。
“您这是存心捣乱嘛!”我愤怒地抓住他的胳臂说。
“我敢起誓,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缩成一团,立刻开始撒谎,装出一副不幸而又受愚弄的样子,“这首歪诗刚刚送来,我还以为是一首欢快的玩笑之作……”
“您想的根本不是这个。难道您认为这首平庸的歪诗是欢快的玩笑吗?”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您哪。”
“您简直在撒谎,根本不是刚刚给您送来的。这是您亲自跟列比亚德金一起炮制的,说不定还在昨天,为了捣乱。最后一句诗肯定是您写的,关于教堂杂役云云,也是。为什么他出场的时候穿着燕尾服?这说明,您给他打扮了一下,本来是想让他念的,要不是他喝醉了的话?”
利普京冷冷地、歹毒地看了看我。
“这关您什么事?”他忽地问道,神态出奇地镇定。
“什么叫关我什么事?您也戴着这蝴蝶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哪?”
“不知道,反正总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吧,您要干吗?”
“因为我现在看透了。这简直是阴谋,是冲着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来的,为的是在今天让她出乖露丑……”
利普京又乜斜着眼看了看我。
“这关您什么事?”他发出一声冷笑,耸了耸肩,走到一边去了。
这好像当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我的所有怀疑都被证实了。我还一直希望我弄错了!我怎么办呢?我本来想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商量一下,但他却站在镜子前搔首弄姿,试着自己的各种笑容,并且不断地查看他写了各种札记的稿纸。卡尔马津诺夫朗诵完毕后,紧接着就应该是他上场,因此他现在根本没法跟我交谈。跑去找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吧?但是找她还嫌早了点:她只有受到更加严厉得多的教训之后才能治好她自以为她被“众星捧月”,大家都在“狂热地效忠”于她这一毛病。她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认为我活见鬼了。再说她又帮得了我什么忙呢?“唉,”我想,“真是的,这关我什么事呢,等一闹事,我摘下蝴蝶结回家去不就结了。”我就是这么说的:“等一闹事”,这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