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维尔金斯基在这天花了大约两小时把“我们的人”全都跑遍了,想要告诉他们,沙托夫肯定不会去告密,因为他老婆回来了,还生了个儿子,所以只要“懂得人的心理”,就不会认为这时候他是危险的。可是令他不安的是,除了埃尔克利和利亚姆申外,他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人,他们都不在家。埃尔克利听到这话后一言不发,只是睁大两眼看着他的眼睛;维尔金斯基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六点钟会不会去呢?”他才笑容可掬地回答道:“当然会去。”
利亚姆申用被子蒙住头,看来病得不轻,病情非常严重。他看见维尔金斯基进来,吓了一跳,可是维尔金斯基刚一开口,他就突然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连连摇手,求他让他安静一会儿。然而关于沙托夫的情况他却全听进去了;而关于谁也不在家这一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却使他大吃一惊。原来他也已经知道(是利普京告诉他的)费季卡被人弄死了,而且他还亲自把这事匆匆地、语无伦次地告诉了维尔金斯基,这又反过来使维尔金斯基吃了一惊。于是维尔金斯基便直截了当地问他:“咱们该不该去呢?”他又突然连连挥手,开始求他,说他是个“局外人,什么也不知道,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维尔金斯基十分苦恼而又非常惊慌不安地回到家中;他感到难过的是他还必须把这事瞒着家里;他已经习惯了把一切都告诉妻子,要不是现在在他那思绪起伏的脑瓜里又燃起一个新的想法,一个新的如何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折中方案,恐怕他就会像利亚姆申那样卧病不起了。但是这个新想法却支撑着他,使他没有倒下,非但如此,他甚至还迫不及待地开始等候约定时间的到来,甚至比应当动身的时间还早,提前启程,前往集合的地点。
这是在斯塔夫罗金家大花园尽头处的一个十分幽暗的地方。后来我还特地跑去看过;在那个秋风萧索的傍晚,那儿想必是阴森森的。那儿紧挨着一片古老的禁伐的森林;枝叶婆娑的参天古松在黑暗中显得斑斑驳驳,一片昏暗和模糊。四周黑得两步开外几乎看不清对方,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利普京,后来还有埃尔克利,都随身带着灯笼。在很早很早以前,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和到底在什么时候,有人在这里用未经加工过的乱石堆了一个相当可笑的山洞。山洞里的桌子和长凳早已朽坏和散了架。右边大约两百步开外是第三个池塘的尽头。这三个池塘,从大宅院开始,一个挨一个,绵延一俄里许,直到这座大花园的尽头。很难设想,有什么吵闹声、叫喊声,或者甚至是枪声,能传到居住在主人已经离开的斯塔夫罗金府第里的人们的耳朵。自从昨天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出走和阿列克谢·叶戈雷奇离开之后,整座宅子就只剩下不超过五个或者六个人,他们住在这里,可以说,等于是残废人。即使这些离群索居的居民中万一有人听到了惨叫声或者呼救声,几乎可以有十分把握地肯定,那也只会引起他们的恐惧,而决不会有人肯动动窝,离开温暖的火炉和热炕赶去营救。
六点二十分,除了被派去接沙托夫的埃尔克利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一回没有迟到;他是跟托尔卡琴科一起来的。托尔卡琴科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他那虚张声势、无礼放肆而又不可一世的果断派头,已经完全消失。他几乎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寸步不离,他仿佛突然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变得无限忠心;他经常忙忙叨叨地凑过去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耳语,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不理他,或者烦躁地嘟囔着什么,让他别再烦他了。
希加廖夫和维尔金斯基甚至比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得还稍早些,看见他来了,他们就立刻走到一边,离他稍远,一言不发,显然这是他俩预先约好了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起灯笼毫无礼貌和带有侮辱性地仔细端详着他们。“他们有话要说。”这想法在他脑子里倏忽一闪。
“利亚姆申没来?”他问维尔金斯基,“谁说他病了?”
“我在这儿。”利亚姆申突然从一棵树的背后钻出来应声道。他穿着棉大衣,身上紧紧裹着一条毛毯,所以甚至打着灯笼也很难看清他的脸。
“那么说,就利普京没来?”
于是利普京一声不响地从山洞里钻了出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举起了灯笼。
“您干吗钻到里面去,为什么不出来?”
“我认为,我们大家都保持着我们行动的……自由权。”利普京嘟囔道,不过他大概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想说什么。
“诸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提高了嗓门,第一次打破了彼此小声低语的状态,这产生了效果,“我想,大家都清楚,现在我们不必再啰唆了。昨天,要说的话都已经翻过来倒过去地全说了,直截了当而且清清楚楚。但是,我从大家的脸上看得出来,也许还有人有什么话要说;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们快点。他妈的,时间不多,说不定埃尔克利马上就会带他来……”
“他肯定会带他来的。”托尔卡琴科不知为什么插嘴道。
“如果我没有弄错,先得移交印刷机?”利普京问道,他也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那还用说,不能把东西丢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举起灯笼照了照他的脸。“但是昨天大家已经说定,不必当真把它接收下来。只让他向我们指明他埋藏机器的具体地点,以后我们自己把它挖出来。我知道,就在离这山洞某一犄角十步远的某个地方……但是他妈的,利普京,您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我们说定,由您一个人先见他,我们再出来……奇怪的是您居然还问,要不就是故意这样?”利普京板着脸不做声。大家也一言不发。风撼动着松树的树冠。
“不过我希望,诸位,每人都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耐烦地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沙托夫的老婆回来了,生了个孩子。”维尔金斯基忽然道,他说时很激动,很匆忙,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出来,还用手比划着。“如果知道人的心理……你们就会相信他现在决不会去告密……因为他感到很幸福……所以我方才去找了所有的人,可是谁也没有碰到……所以,说不定,现在根本不需要采取任何措施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喘不过气来了。
“维尔金斯基先生,如果您突然得到了幸福,”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向他迈近一步,“您会放弃吗——我说的不是告密,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说某项冒险的利国利民的义举,这是在您得到幸福之前就已计划好了的,您也认为这样做是自己的天职和义务,尽管要冒很大风险,甚至失去自己的幸福,请问,您会放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