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除了托尔卡琴科和埃尔克利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站着,什么事也不做。维尔金斯基看见大家都向沙托夫扑过去的时候,虽说他也扑了过去,但是他没有上前抓住沙托夫,也没有帮助他们按住沙托夫。利亚姆申则在听见枪响以后才出现在大伙中间。接着在忙着折腾尸体的、也许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内,他们大家似乎都部分地失去了知觉。他们围在周围,在尚未感到任何不安和惊慌之前,似乎只感到惊奇。利普京站在前面,紧挨着尸体。维尔金斯基则站在他身后,带着一种特别的、似乎与己无关的好奇心从他的肩膀上向里张望,甚至为了看得清楚点还踮起了脚尖。利亚姆申则躲在维尔金斯基后面,只是间或提心吊胆地从他身后向里张望,然后又立刻躲起来。当石头已经绑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已经站起来之后,维尔金斯基突然全身微微战栗,发起抖来,他举起两手一拍,扯开嗓门凄惨地大叫:
“这不对,不对!不,这完全不对!”
在他这个已经为时太晚的惊呼之后,他也许还有什么话要补充,可是利亚姆申不让他把话说完:他突然用足浑身力气抱住了他,从他身后把他抱得紧紧的,接着便发出一声令人难以置信的尖叫。常有这样的时刻,比如说,有人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声音大变,发出一声惊叫,而从前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有时候这甚至会使人感到非常可怕。利亚姆申用一种非人的声音,而且是用一种野兽般的吼叫喊了起来。他从后面用两手使紧抱住维尔金斯基,而且像一阵阵抽风似的越抱越紧,不停地发出连续不断的尖叫,瞪大了两眼,望着大家,而且嘴巴张得老大,还用两只脚跺着地面,仿佛打着细碎的鼓点似的。维尔金斯基吓了一跳,以致他自己也像疯子般叫了起来,他连声吼叫,简直难以想象维尔金斯基也会如此狂暴,如此凶狠,他开始从利亚姆申的胳膊里挣脱出来,用尽力气把手伸到背后,对他又抓又打。埃尔克利终于帮助他拉开了利亚姆申。但是,当维尔金斯基在惊惧中跳到一旁,离他约摸十步开外之后,利亚姆申看见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突然大吼一声,向他扑了过去。他扑过去时在尸体上绊了一下,竟越过尸体摔倒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身上,于是他就乘势把他紧紧地一把抱住,用头紧顶着他的**,以致非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连托尔卡琴科和利普京开头也几乎拿他毫无办法。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叫又骂,用拳头捶他的脑袋,最后他好歹总算挣脱了出来,拔出手枪,径直对准还在继续吼叫的利亚姆申的张开的嘴,而利亚姆申已经被托尔卡琴科、埃尔克利和利普京紧紧抓住了两手;但是利亚姆申竟置手枪于不顾,继续尖叫。最后,埃尔克利把自己的绸手帕随手揉成一团,麻利地塞进他的嘴巴,这样一来,叫声才停止了。托尔卡琴科也乘机用留下来的一根绳头把他的两手绑了起来。
“这很奇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惊慌而又诧异地打量着这疯子。
他分明感到很吃惊。
“我还以为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又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
只好暂时把埃尔克利留下来看着他。必须赶快把这死人处理掉:刚才又是叫又是嚷的,给什么地方听见了也说不定。托尔卡琴科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起灯笼,抬起了死人的脑袋;利普京和维尔金斯基则抓住两腿,把尸体抬走了。因为绑了两块石头,这负荷就重了,而距离则有两百来步。他们几个人中最有力气的是托尔卡琴科。他提议大家步调一致,走齐了,可是谁也不理他,仍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走在右边,弯腰曲背,把死人的脑袋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左手则从下面托住石头。因为托尔卡琴科整整有一半路程都没有想到要帮他托住石头,以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终于对他破口大骂。这叫骂声是忽然爆发的和孤零零的;大家都默默地抬着尸体继续往前走着,直到已经快到池塘边时,被抬着的尸体压得弯粳曲背、好像累坏了的维尔金斯基,突然又用同样洪亮的哭声叫了起来。
“这不对,不,不,这根本不对!”
这第三个池塘是斯克沃列什尼基的一个相当大的池塘,他们把那个被枪打死的人抬到这池塘的尽头,这是花园中最荒凉而又人迹罕至的一个地方,尤其在这样的深秋季节更显得满眼凄凉。池塘的尽头处,岸边长满了野草。他们放下灯笼后,把尸体晃悠了两下,抛进了水里。发出一声长久的闷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起灯笼,大家也在他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向外张望着这死人是怎样沉下水的;但是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绑了两块石头的尸体立刻沉没了。在水面激起的巨大的波纹很快就静止不动了。事情办完了。
“诸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大家说道,“现在我们就可以各奔东西了。毫无疑问,我们完成了自由的天职,必将随之而感到一种自由的骄傲,如果你们现在由于(十分遗憾)惊慌失措尚未感觉到类似的感情的话,那么你们明天肯定会感觉到的,如果明天还没有感觉到,那就可耻了。对利亚姆申的过于无耻的心慌意乱,我同意把它看成是一种梦呓,何况据说他从一大早起还当真病了。至于您,维尔金斯基,只要一瞬间的自由思考,它就会向您说明,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绝不应该轻信他的保证,而应当像我们已经做的那样当机立断。这事的后果会向您指明他的确告过密。我同意忘掉您的大呼小叫。至于危险嘛,绝不会有任何危险。谁也不会想到怀疑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尤其是假如你们能够不动声色,好自为之的话;所以主要的问题还在你们自己和你们坚定的信念,对于这点,我希望你们明天就能站稳立场。顺便说说,你们之所以要团结起来,成立一个志同道合者自由结合的单独组织,就是为了当前在共同事业中能够同心协力,如有必要,还要互相监督,互相砥砺。你们每个人都肩负着崇高的职责。你们的使命是振兴因停滞而发臭的衰老的事业;你们要时刻想到这个,并以此来鼓舞自己。你们目前要做的一切就是破字当头:让国家及其道德全部土崩瓦解。将来留下来的只有我们,我们未来的任务就是夺取政权:让聪明人参加我们的行列,而让那些蠢货做牛做马。对此我们用不着不好意思。我们要改造下一代,要使他们成为无愧于自由的接班人。我们前面还有千千万万个沙托夫。我们要组织起来控制舆论导向;对于那些逍遥派和观望派,我们应当伸手把他们拉过来,否则我们就太无能了。现在我就去找基里洛夫,天亮前就能拿到那份凭据,他临死前将在这份凭据上(作为对政府的交代)承担全部责任。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一招更绝的了。首先,他历来跟沙托夫有仇;他俩在美国曾住在一起,这样一来,就难免吵架。大家知道,沙托夫改变了信仰;这说明,他俩的敌对是出于信仰不同和害怕告密——也就是说誓不两立。这一切都将写上。最后还要提到,在他那儿,在菲利波夫公寓,曾借住过那个费季卡。这样一来,这一切就会使你们完全排除任何怀疑,因此这一切定将使那些羊脑瓜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诸位,咱们明天就不见面了;我要离开这里到县里去待一段极短的日期。但是后天你们就会得到我的消息。我要奉劝诸位,尤其在明天要待在家里。现在我们就两个人两个人地分头离开这里。托尔卡琴科,我请您照顾一下利亚姆申,带他回去。你可以对他施加点影响,主要是跟他讲清楚,他的临阵胆怯只会头一个对他不利,而且不利到什么程度。维尔金斯基先生,对令亲希加廖夫,就像对您一样,我不愿意怀疑:他绝不会去告密。只是对他的所作所为我感到遗憾;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还没有声明他要退出我们的团体,因此埋葬他还嫌过早。好了——快走吧,诸位,那些人虽然奇蠢无比,不过还是小心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