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瞬息全宇宙》给最近沉闷的生活投下了一颗“贝果”。导演关家永和丹尼尔·施纳特为杨紫琼饰演的亚裔中年女性伊芙琳开启了超级英雄才能拥有的多重宇宙,让原本受困于洗衣店、被税务局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她,有机会体验不同的人生,也让现实中紧绷的母女关系在多重宇宙里演化为夸张的戏剧冲突,最终得以和解。
天马行空的表现形式配以熟悉不过的家庭叙事,使得观众对这部电影褒贬不一:既折服于导演们的想象力,他们大胆戏仿、拼接过往经典的电影文本,创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多重宇宙;又对保守、正确的故事内核感到不满——现实中,家庭矛盾无法用爱抹平,电影没能触及亚裔的真实困境,也在表达年轻一代的虚无上浅尝辄止。 为什么《瞬息全宇宙》成了一部既大胆又保守的电影?胡亮宇的这篇影评对此作出了分析。他将其称为“数据库电影”,这一应运而生的后现代文本表现形式,非线性、反深度,“电影穿透现实的能力的虚弱,它的想象力不断朝向自身内部坍缩,通过自我检索、自我引用、自我接续,完成关于他者的表达”。这样的《瞬息全宇宙》令人遗憾地滑过了残忍的真实人生,而影片最残忍的部分,是它无意显示了电影公共性和想象力的不断溃散。 不是所有沉默的顽石都需要 正确地滑落谷底 在近年来的好莱坞电影,尤其是以漫威系列电影为代表的商业大片中,多元宇宙(multiverse)是一个常见的设定。从《复仇者联盟 4》、《蜘蛛侠:英雄无归》到刚刚上映的《奇幻博士 2》,多元宇宙的每次开启,都为影片中一度被毁灭的实然世界提供着重启的机会,让超级英雄死而复归,集结于废土之上,让世界改换新颜。 多元宇宙意味着对当下世界的置换和替代,给人以跃出此刻物理现实的可能。但就实际效果来看,其包含的解放性潜能,恰恰与这个新冠疫情支配下的世界的某种坚实的不可逃脱性形成一份荒谬的错位。所以仅就这些作品得到的评价看,这一设定反而总是证明了创作力的虚弱。观众并未收获愉悦,倒是明确地意识到创作者与民意之间的妥协,意识到粉丝效应带来的情感消耗,必将一次次地配合电影工业和资本的自我繁殖。 由关家永(Daniel Kwan)和丹尼尔·施纳特(Daniel Scheinert)共同导演,杨紫琼主演的《瞬息全宇宙》的故事也基建于这一尚未被科学证实的假说之上——在我们的宇宙之外存在着其他的宇宙,某一事件的不同过程,某个不同的决定的后续发展存在于其他不同的平行宇宙之中,而它们之间有朝一日可以通过彼此观测和连接。影片的不同之处在于,电影不止在内容上讲述了一个在宇宙间穿越的故事,同时也通过眼花缭乱的电影形式,在媒介的层面完成了一次有意的自我指涉。用杨德昌在《一一》中的话说,“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至少比以前延长了三倍”。《瞬息全宇宙》创作者始终明白,正是由于电影有着将不同时空场景剪辑、拼接、组合的超强能力,它才成为最适合表现多元宇宙的媒介。换言之,电影才是真正的“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理解《瞬息全宇宙》或许可以从影片自身的“三重宇宙”构造进入。第一重乃是电影的叙事,围绕着杨紫琼扮演的华裔母亲伊芙琳的家庭生活、代际冲突、社会处境而展开;第二重,是影片所依托的庞大电影数据库,它通过对电影史数个节点与时刻的互文与戏仿,所构筑而成的迷影宇宙,这使得影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可谓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数据库电影”(database cinema);第三重,则是电影在形式层面的探索,特别是凭借匹配性剪辑(match cut),对同一人物在不同时空中的行动,以相似性原则进行视觉置换、叠加、复合后所达成的种种奇观。此“三重宇宙”达成的奇妙化学效应与张力,影片的魅力由此出之,不满亦由此出之。 不难发现,呼应近年来美国国内政治的变化,华裔的故事在大银幕上变得越发可见。这一方面可被读解为对现实中种族矛盾的直接回应,特别是新冠疫情以来针对亚裔的仇恨事件的频发,电影发挥着提出社会问题并提供想象性修复的基本功能;而另一方面,种族议题同样也投身于一个更大的,对于代际差异的表达之中。从《摘金奇缘》、《别告诉她》到《青春变形记》,这些影片在逐渐形成某种关于东亚社会的全新序列的同时,也一次次对“文化”与“代际”进行着象征交换,将代际差异本质化为东西方的差别。似乎如此,电影便能够免于对于亚裔刻板印象的指责,将东亚问题普遍化为一个美国问题。《瞬息全宇宙》亦是如此,电影将女儿代表的“Z 世代”年轻人雕琢成华裔家庭里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诸多价值和观念异于其长辈,而父母则是被表现为僵硬死板、抱守保守传统价值的移民形象。剧中,伊芙琳和女儿乔伊的死结是女儿的性取向,母亲的诸多不理解使得乔伊的另一个虚无主义自我 Jobu Tupaki 得以在不同的宇宙中穿行、附身,并最终将自己的痛苦转化为以黑洞般的贝果为标志的,对多元宇宙的终极内爆方案。 要理解伊芙琳代表的东亚女性普遍的困境,她的梦想和失落,消耗性的日常生活,碌碌无为的半生,或需要结合起洗衣房这一空间来看。付费洗衣房是新移民最容易白手起家的产业之一,也构成北美社会对初来乍到的亚洲人社会角色的固有印象。伊芙琳的处境是由洗衣房的双重性所形塑的:洗涤衣物既作为非社会性再生产的、无偿的家庭劳动牢牢地束缚着她,同时当其被产业化商品化时,她又要肩负起运营买卖的责任,面对人情世故,应付各路人等,以及国税局的定期纠缠。内外之间,伊芙琳的梦想逐渐褪色,婚姻摇摇欲坠,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无望之中的一个最不可能的希望,不是来自地球,竟然是宇宙给的,浩渺的多重宇宙中许诺了重新选择的自由,让伊芙琳逃脱由洗衣粉和发票缠绕的日常生活,去做大明星,女侠客,或是一块沉默的石头。故事的悬念也由此产生——从此应是天马行空,飞出五行之外,还是被爱、责任与宽恕重新拉回地面。 老实说,这样的故事的确不新鲜。在美国华裔的电影绵长脉络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无非是在新/旧世界、传统/保守、家庭/事业等等二项式之间的迟疑和决断。《喜宴》《喜福会》《面子》都给出过答案,《瞬息全宇宙》是加了一层女性的困窘,让伊芙琳背负上种族、性别和代际的“三座大山”,让电影有了更为当下和具体的温度。然而让影片开始真正地剑走偏锋,用狂野的视觉表现将这个波澜不惊的故事带入到另一个全新的维度之中的,是伊芙琳开始卸下日常生活的重负,开始自己的“多元宇宙跳跃”(multiverse jumping)之时。不过人们会发现,这个多元的宇宙,本身即是由电影所构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