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茨基(刚才与我谈话的那个波兰人)刚走,酩酊大醉的卡津就闯进了伙房。
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人人都必须出去上工的平常日子里,有一个严厉的长官随时会到监狱里来,一个管理苦役犯的士官守在监狱里寸步不离;还有警卫队,有残疾军人——总之,在如此严格的管理制度之下,一名醉酒的囚犯的出现,把我心里初步形成的关于囚犯生活的所有见解都彻底打乱了。我在狱中度过相当漫长的岁月之后,才弄清了我在入狱初期感到困惑莫解的种种现象。
我已经说过了,囚犯都有各自的活计,而这份活计乃是苦役生活中的自然需求。除了这种需求之外,囚犯还十分贪恋钱财,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几乎可以与自由相提并论,只要口袋里有钱币在叮当作响,他就已经得到了安慰。相反,要是没有钱,他就会沮丧、忧伤、心绪不宁、情绪低落,于是他就去偷窃,凡是能占为己有的,什么都要。不过,尽管钱在监狱里那么珍贵,有钱的幸运儿却从来不把钱储存起来。首先,钱很难保存,不是被偷就是被没收。如果少校在突击搜查时发现了钱,便立即予以没收。也许他会把这些钱用来改善囚犯的伙食;至少钱是交给他的。不过这些钱往往会被人偷走:没有人是靠得住的。后来我们发现了一个法子,可以绝对安全地把钱保存起来。就是把钱交给一位年老的旧教徒保管,他来自斯塔罗杜布的某些街区,原是韦特卡城的居民……关于这位老者,我忍不住想多说几句,尽管有点儿离题。
这位老者年约六十,身材矮小,白发苍苍。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大为惊讶。他和其他囚犯是那么不同:他的眼神十分平静而安详,记得我曾怀着特别愉快的心情看着他的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眼角边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我时常和他交谈,生平很少见到他这样善良、温厚的人。他是因为一桩重罪而入狱的。斯塔罗杜布的旧教徒之间出现了皈依东正教的倾向。政府大为嘉奖,开始竭尽全力对其他旧教徒加强转化工作。老人和其他宗教狂一起,如他所说,决定“保卫信仰”。皈一派教堂动工建造了,他们却将它付之一炬。老人作为主谋之一,被流放服苦役。他是做生意的富裕市民;家中留有妻子儿女;但他义无反顾地踏上流放之路,因为他错误地认为,这是在“为信仰而受难”。与他相处一段时间后,您不禁会自问:这个孩子般温和、恭顺的人怎么会参与骚乱呢?我有几次同他谈起“信仰”。他在涉及自己的信念时是毫不妥协的;但是在他的反驳里,从未有过丝毫的怨恨和敌意。然而他却焚毁教堂,而且供认不讳。显然,他按照自己的信念,把自己的行为和为此而遭受的“磨难”看作光荣的业绩了。但是无论我怎样审视他,怎样研究他,却从来看不出他有任何爱慕虚荣和高傲的迹象。我们监狱里还有一些其他的旧教徒,大多是西伯利亚人。这些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他们是狡猾的庄稼汉,熟读经卷、死抠字眼的旧教徒和自以为是的雄辩家;他们傲慢、无畏、狡诈而又极端偏执。老人却是个完全不同的人。在熟读经卷方面也许比他们还更胜一筹,但总是回避争论。他性喜交际。愉快开朗,笑口常开——不是囚犯的那种粗鄙、猥亵的笑,而是开朗、安详的笑,其中含有很多孩子般的稚气,这笑容不知怎么与他的白发特别相称。也许我错了,但我觉得,可以根据笑声去了解一个人,初次相逢,倘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笑声使您感到愉快,那么您可以大胆地说,这是一个好人。老人博得了全监狱的普遍的尊敬,却并不以此自夸。囚犯们叫他老爷爷,从来不惹他生气。我多少明白了,他对自己同一教派的信徒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不过,尽管他在服苦役时表面上显得很坚强,他的内心却隐藏着无法排解的深深的哀伤,只是竭力加以掩饰而已。我和他住在同一间牢房里。有一次,我在深夜两点多钟醒来,听到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老人坐在俄式火炉上按照自己的手稿祈祷(在他之前,那个读《圣经》入迷、想杀死少校的囚犯也是夜夜在那里祈祷)。他在哭,我听到他不时地说:“主啊,不要抛弃我呀!主啊,使我坚强起来吧!我年幼的孩子们哪,我亲爱的孩子们哪,我们永无相见之日了!”我无法形容,我是多么悲伤。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几乎所有的囚犯都渐渐地开始把自己的钱交给老人保管。监狱里几乎人人都是贼,可是不知为什么,大家突然都深信不疑,这位老者是决不会偷盗的。不知道他把交到他手里的钱藏到了哪里,但一定是谁也无法找到的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后来他向我和一些波兰人揭示了自己的秘密。一根立柱上有一个节子,似乎与树木牢牢地长在一起。但他把树木上的这个节子取下,于是露出一个很大的树窟窿。老爷爷把钱藏到里面,再把节子摁上,这样就永远也没有人能找到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