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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2

时间:2022-11-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
死屋手记(全文在线阅读)  >   第二卷 第三章 续

    我现在之所以谈起惩罚,同样也谈到了完成这种引人注目的职责的形形色色的执行官们,其实是因为我在住进军医院以后,对这一切才有了最初的直观的了解。在此之前我的了解仅限于耳闻。我们的两个病房集中了所有受到士兵列队棒责的受审人,他们来自遍布城市和市郊的各军营、囚室以及各部队。在这初期,我还十分贪婪地注视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所有这些奇怪的制度、所有这些已经和将要受到惩罚的人自然会使我产生极其强烈的印象。我激动,惶惑,大为震惊。记得,我当时就突然迫不及待地开始探究这些新现象的一切细节,倾听其他囚犯关于这个话题的谈话和讲述,主动向他们提出问题,力求得到解答。此外,我迫切地希望了解各种判决及其执行、执行过程中的一切细微差别以及囚犯本人对这一切的看法;我努力想象去受刑的人的心理状态。我已经说过,在面临惩罚时,很少有人能保持冷静,甚至那些已经屡次挨打而且打得很重的人也不例外。这时犯人总是会感到一种强烈的,但纯粹是生理上的恐惧,一种压倒一切精神特点的不由自主和不可遏止的恐惧。后来在蹲监狱的这几年里,我始终会不由自主地注视着这样一些受审人,他们在受到一半惩罚后住进医院,治愈背伤就出院了,第二天再去按核准的棒数忍受另一半惩罚。将惩罚分为两次执行是由身在现场的医生决定的。如果根据罪行判决的棒数太多,囚犯一次难以承受,便将这个数目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这要看在惩罚现场的医师怎么说:受刑者可否继续通过队列,换句话说,继续受刑是否会危及他的生命。五百、一千甚至一千五百棒的惩罚通常是一次执行完毕;但要是判决两千、三千棒,那就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执行。那些在执行前一半之后医好背伤的人,便出院去承受后一半的惩罚,在出院的当天和前夜往往面色阴沉,愁眉苦脸,沉默寡言。他们会显出某种程度的迟钝、一种反常的心神不定。这样的人不愿与人交谈,多半是默然不语;最奇怪的是,囚犯们也从不主动与这样的人谈话,不想涉及他面临的遭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去安慰他;甚至总是尽可能少去注意他。当然,对受审人来说,这样更好些。也有例外,比如我曾讲到过的那个奥尔洛夫。在挨过前一半棒刑后,使他非常恼怒的,就是他的背伤竟久久不愈,使他不能尽快出院,早些受完余下的棒刑,与一批囚犯一起出发,前往给他指定的流放地,可以在半路上趁机逃跑。这个目的使他念念不忘,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具有热情洋溢和富于生命力的气质。他很满意,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尽管他也在压抑自己的感受。情况是这样的,早在受到前一半惩罚之前,他就在想,他们决不会让他活着走出棒下,必死无疑。早在关押受审期间,他已经听到关于长官的种种手段的传言;那时他就有了死的准备。但是在挨过前一半惩罚后,他振作起来了。他回到医院时已被打得半死;我还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伤口;但是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希望能活下来,因为传言不实,他这不是活着离开了刑场吗,于是眼下,在长期关押受审之后,他已经开始梦想旅途、逃亡、自由、田野和森林了……从军医院出去的两天之后他死于那同一座军医院,死于原来的病床上,因为他未能熬过后一半的惩罚。不过这件事我曾提到过。

    然而那些在受刑前度过心情沉重的日日夜夜的囚犯,却能刚强地经受住惩罚,连最怯懦的人也不例外。在他们回牢房的当夜,我甚至整夜都很少听到呻吟声,即使是那些受刑非常重的人也往往如此;总之,民众是能忍受剧痛的。关于疼痛我曾详细地询问过。我有时想明确地了解,这种疼痛有多么厉害,究竟能不能打个比方?说实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寻根究底。只记得一点,绝非出于无聊的好奇。再说一遍,我感到激动和震惊。但不管我问谁,也得不到令我满意的答复。是灼痛,火烧火燎似的,——这就是我所能了解到的一切,而且这是所有人的唯一的回答。灼痛,如此而已。在这初期,我与M更接近以后,也问过他。“疼哪,”他回答道,“很疼;感觉是——火烧似的灼痛;就像脊背在烈火中烤着。”总之是众口一词。不过,记得就在那时,我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又不敢说一定正确;然而囚犯们自己的一致认定却是强有力的佐证:倘若用树条进行大量的抽打,那就是我国现行刑罚中最严酷的一种。乍一看,这似乎是荒谬的,不可能的。可是用树条抽打五百下,甚至四百下,就足以致命;而超过五百下犯人几乎是必死无疑。要是一次抽打一千下,那么即使是最强壮的人也经受不住。与此同时,可以承受五百棒而丝毫不会危及生命。可以忍受一千棒而不必为生命担忧,即使受刑者并不是很强壮的人。甚至两千棒也不可能打死一个健康的中等体力的人。囚犯们都说,树条比木棒更厉害。“树条更钻心地痛,”他们说,“更难受。”当然,树条比木棒更难熬。树条的刺激性更剧烈,更强烈地作用于神经,使神经过度紧张,受到超越极限的震撼。我不知道现在怎样,但在不久的过去有这样一些绅士,抽自己的牺牲品一顿鞭子,会给他们带来某种与德·萨德侯爵和勃琳维莉侯爵小姐相似的感觉。我想,这样的感觉足以使这些绅士为之屏息凝神,甜蜜的快感和痛楚兼而有之。有些人就像嗜血的猛虎。人一旦尝试了对他人——而这个人与他是同样的人,也是上帝的造物,按基督的教义人和人是兄弟——的肉体、鲜血和精神的这种权力、这种全权的主宰;人尝试了以极具侮辱性的形式凌辱另一个同样具有上帝形象的生物的权力和无限可能性,那么他就不由自主地丧失了支配自己情感的能力。施暴是一种习惯;它天然地能发展,终于会发展成一种病态。我坚信,最优秀的人也可能由于习惯而粗野、愚钝到兽类的水平。鲜血和权力使人陶醉:粗野和腐化会得到发展,极其反常的现象也渐渐地为理智和感情所接受,乃至甘之如饴。暴君心中的人性、公民性彻底毁灭,对他来说,回归人的尊严,回归忏悔和新生几乎已无可能。此外,比如说,这种专横有可能感染整个社会,因为权力是有诱惑力的。社会冷漠地看待这种现象,说明它已经彻底地被感染了。总之,一个人有权对另一个人施加肉体惩罚,这是社会的弊端之一,是消灭公民意识在社会中的任何萌芽、任何尝试的最强有力的手段之一,也是社会必然地、不可抗拒地日益腐化的充分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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