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我已经入睡,却突然醒了。远处一盏光线微弱的小灯朦胧地照着病房……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了。甚至乌斯季扬采夫也睡了,寂静中听得出他在费劲地打鼾,而且每次呼吸都会发出喉咙里有痰的呼哧声。在远处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了哨兵来换岗的沉重的脚步声。枪托砰的一声碰在地板上。病房的门开了;一名上等兵小心地走着,清点病员的人数。片刻后,病房上了锁。换上了新的岗哨,一名哨兵走远了,于是恢复了原先的寂静。这时我才发觉,在我左边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没睡,似乎在小声交谈。病房里会有这样的情况:有时并肩而卧的两个人整天整月地不说一句话,却在深夜的某个激起谈兴的时刻突然畅所欲言,一个开始向另一个喋喋不休地倾诉自己的往事。
看来他们早就在谈话了。开头的部分我未能听到,现在也并不是都能听明白;但渐渐地适应以后,也就全都听得懂了。我睡不着觉:不听又能怎样呢?……一个在热情洋溢地讲,他半躺在床上,抬起头来,把脖子伸向同伴。看来情绪激昂而又兴奋;渴望畅谈一番。听者脸色阴沉,完全漠然地坐在自己的床上,伸直了双腿,偶尔含混地说两句,作为应答,或表示关切,不过更像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情流露,还时不时地从角状烟盒里取出一小撮鼻烟塞进自己的鼻孔。他是感化连的士兵切列文,年约五十,是一个忧郁的空谈家、冷漠的说教者和自负的笨蛋。讲故事的希什科夫还是年轻的小伙子,年近三十,是我们这里的民事犯,在成衣厂劳动。我至今很少注意到他;此后在我的监狱生活的漫长岁月里,不知怎么,他也始终没有引起我的注意。这是一个轻浮而脾气古怪的人。有时默不作声,神情抑郁,举止乖戾,几个星期不说话。有时又突然卷入某种纠纷,开始造谣生事,为琐事而焦躁不安,穿梭于牢房之间,散布流言蜚语,喋喋不休,难以自制。挨了一顿揍,他就又不作声了。小伙子胆小、软弱。大家都对他抱着蔑视的态度。他个子不高,身体瘦弱;一双眼睛显得局促不安,有时又呆呆地若有所思。他偶尔有所陈述,开始时语气热烈,情绪激动,甚至挥舞着双手——却突然中断或岔开话题,醉心于一些新的细节,而忘记了开头说什么来着。他时常骂人,骂起人来,往往会指责别人的不是,说他对不起自己,讲得很动感情,几乎要流下泪来……巴拉莱卡琴他弹得不错,也喜欢弹,节日里甚至会跳起舞来,而且跳得很好,要是有人硬是要他跳的话……要他做什么事是很容易的……他并不是那么顺从,而是喜欢逢迎大伙儿,满足大伙儿的愿望。
我很久猜不透他在讲什么。我起初还觉得,他老是离题,前言不搭后语。也许他也发觉,切列文对他的故事几乎漠不关心,可是,看来他故意要自己相信,那个听者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倘若他确信情况恰恰相反,那么他也许会感到非常痛心。
“……从前他来到集市,”他继续说道,“人人都向他脱帽鞠躬,总之——他是一位财主。”
“你说他有几个铺子?”
“是啊,有好几个铺子。我们这些小市民是很穷的。一贫如洗。女人们从河边走上陡峭的河岸,嚄,要拎水到那里去浇菜园子;累死累活,到秋天就端不出一碗菜汤来了。穷啊。嗯,他还有一大片开垦地,雇工耕种,家里雇用了三名长工,此外还有自家的养蜂场,出售蜂蜜,也出售牲畜,因而在我们那一带是很受尊敬的。他已是高龄老人,七十岁了,身子骨不灵便了,白发苍苍,高高的个子。不久前,他穿着狐皮大衣来到集市,大家对他都那么毕恭毕敬。可见,对他是有感情的。您好,老爷子,安库季姆·特罗菲梅奇!"你好。"他说。他是不怠慢任何人的。祝您长寿,安库季姆·特罗菲梅奇!"你还好吧?"他问,我们的情况不妙啊。您怎么样,老爷子?"还行,罪过啊,也是在混日子呢。"祝您长寿,安库季姆·特罗菲梅奇!"他老人家真是不怠慢任何人哪,说起话来——句句话都让人如坐春风。他博览群书,有文化,经常诵读经卷。他让老伴坐在自己的对面说:你听着,老婆,要用心领会!"于是开始讲解。他的老伴还并不老,是他的续弦,因为前妻没有留下孩子。后娶的这位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有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幼子瓦夏是在他六十岁时生的,阿库莉卡是他的长女,已经十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