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我是从我们那个地方被流放到Ч城的,”他说,一面做针线活儿,“罪名就是流浪。”
“这是在什么时候,是很久以前吧?”科贝林问。
“这不,豌豆成熟了,又是一年。嘿,来到K城以后,我被暂时关在那里的监狱。我一看,和我关在一起的有十二个人,全是一撮毛,高大、健康、壮得像公牛,却都那么驯服:伙食很差,他们的少校大人可以随意摆布他们。我待了一天又一天;我看出来了:这些人都是胆小鬼。你们这是怎么了,”我说,“对这么个傻瓜也忍气吞声?”
“那你就自己去跟他谈谈吧”他们甚至讥笑我呢。我一声不吭。
“弟兄们,当时有一个一撮毛实在是太可笑了,”他突然撇开科贝林,又转向大家说道,“他告诉我,法庭判了他死刑,于是他跟法官理论,而自己不禁失声痛哭;他说他要撇下孩子们,撇下老婆了。自己却是个白发苍苍、身体壮实的大男人。他说,我恳求法官:不行哪!可这个狗崽子,老是在写呀写。哼,法官死了才好,我就有指望了!而他老是在写呀写,没完没了!……我可就人头落地啦!"瓦夏,把线拿来;监狱里的线都是烂线。”
“这是市场上买来的。”瓦夏把线递给他说。
“我们缝纫车间的线更好。阿纳梅德尼西·涅瓦利特被派去拿线,他是找哪个下贱女人拿线的呢?”卢奇卡接着说,一面迎着亮光穿线。
“是找他相好的,当然。”
“当然,是找他相好的。”
“那个少校呢,到底怎么了?”被冷落在一旁的科贝林问道。
卢奇卡就等着他问呢。不过他没有马上就接着讲自己的故事,甚至对科贝林似乎不屑一顾。他安详地把线捋顺,安详地、懒洋洋地把两条腿盘在身下,这才讲了起来:“我终于把我的那些一撮毛鼓动起来了,他们要求少校接见。早上我就向旁边的人要来一把刀,藏了起来,以防万一。少校气得发疯。他骑马赶来了。喂,我说,别怕,一撮毛们!可他们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直打哆嗦。少校跑进来了;醉醺醺的。谁在这里!在这里要干什么!我是沙皇,我也是上帝!"”
“一听他说我是沙皇,我也是上帝,我就跨上一步,”卢奇卡接着说道,“刀就藏在我的袖筒里。”
“我说,不,阁下,"自己却渐渐地逼近他,不,这怎么可能呢,阁下,"我说,您是我们的沙皇和上帝?"”
“啊,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少校叫道,你造反!"”
“不,"我说(我越来越逼近他了),不,"我说,阁下,想必您自己也知道,我们万能的无所不在的上帝是唯一的,"我说,我们的沙皇也是唯一的,上帝亲自让他来统治全国臣民。阁下,"我说,他是一国的君主。而您,阁下,"我说,还只是一名少校——我们的长官,阁下,"我说,这是皇上开恩,"我说,也是靠您自己的功劳"。”
“什么……什么……什么!"他一个劲地连声叫道,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了。他是太吃惊了。”
“是的,就是这样,"我说;突然向他猛扑过去,把刀子整个儿地捅进了他的肚子。干净利落。他滚倒在地,只是蹬了几下腿。我把刀一扔。”
“学着点儿吧,"我说,一撮毛们,现在把他抬走吧!"”
在这里我要补充一段离开本题的插叙。不幸,像“我是沙皇,我也是上帝”以及诸如此类的话,过去在很多指挥官之间是颇为流行的。不过应当承认,这样的指挥官已经不多了,也可能已经完全绝迹。还要指出一点,特别擅长并且喜欢说这种话来炫耀自己的,大多是行伍出身的指挥官。军官的军衔似乎搅乱了他们的内脏,同时也搅乱了他们的头脑。长期在重负下呻吟并走过一切服从的阶段之后,他们突然看到自己成了军官、指挥官、贵族,由于不习惯和最初的陶醉而夸大自己的权威和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只是对服从于他们的下级而言。在上级面前,他们仍然竭力奉承,虽然这已经是完全不必要的了,对不少长官来说,这甚至是令人厌恶的。有些奴颜婢膝之辈甚至特别动情地急于向自己的上级指挥官表白,他们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尽管是军官,却要“永远铭记自己的身份”。而在下级面前,他们几乎成了专制君主。当然,现在未必还有这样的人,也未必会有人高呼“我是沙皇,我也是上帝”。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指出,对囚犯们,总之,对所有的下级来说,最能激怒他们的莫过于长官们的这种说法。这种恬然无耻的自我吹嘘,对自己可以免受惩处的地位的这种无限夸大,会激起最驯服的人的仇恨,使他忍无可忍。幸而这种情况几乎已成过去,而且即使在从前,上级也会严加追究。这方面的若干事例我也是有所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