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特维诺夫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一番话,仍旧头也不回。伊琳娜一动也不动,只是时不时地双手微微向他伸去。仿佛,她恳求他停步听她说,当他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微微咬着下嘴唇,好像在抑制一种剧烈而迅猛的创痛一样。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终于用一种比较平静的口吻开始说话了,而且更加退离这条小路,其实这儿本来就很少有人走过……
这次是李特维诺夫跟在她后面了。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请相信我,如果我认为我对您还有一丝影响的话,我首先就会回避您了。如果我没有这样做,而且,尽管……尽管我以前有过错,但仍然决定跟您恢复旧交,这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李特维诺夫近乎粗暴地问。
“因为,”伊琳娜突然有力地重复一句,“因为在这个上流社会,在这个您刚才所说的令人羡慕的地位上,我已经实在太难于忍受,忍无可忍,令人窒息。因为,整天跟这些死气沉沉的玩偶周旋之后——四天前,您在Vieux Chateau亲眼看见过他们的标本了——再遇见您这个活生生的人,我仿佛是在沙漠里见到清泉那样的欣喜。您却认为我是在卖弄风情而鄙视我,推开我,借口我过去确实对不起你,其实我更对不起自己!”
“您的命运是您自己选择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李特维诺夫忧伤地说,仍然不掉过头去。
“是我自己,我自己……我并不抱怨,我也无权抱怨。”伊琳娜急匆匆地说,似乎从李特维诺夫的严厉中得到了隐秘的乐趣,“我知道,您会谴责我,我也不想替自己辩护,我只想对您解释解释自己的感情;我要请您相信,我此刻完全顾不上什么挑逗……我怎么能来挑逗您!而且毫无意义……我一见到您,我那全部美好的青春就在心中苏醒过来……那时,十年前,我还没有选定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沐浴在光明中……”
“得了吧,您说哪儿的话,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据我所知,您生活中的光明恰恰是在我们分手之后开始的……”
伊琳娜把手帕凑到唇边。
“您这么说可太残酷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但我不能对您生气。噢,不,那完全不是光明的时刻,我离开莫斯科并不是为了幸福;一分一秒的幸福,我也没有尝到……请相信我吧,不论别人对您怎么说。若是我得到过幸福的话,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对您说这种话……我再对您重复一遍,您根本不了解这一帮是些什么人……他们什么也不懂,对什么也不同情,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头脑,ni esprit,ni intelligence,有的只是狡猾与奸诈。是啊,实际上,无论是音乐、诗歌,还是艺术,对他们来说,都是格格不入的……也许您会说,我自己对这一切也是够淡漠的。不过,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还不到这个程度……不到这个程度!您只要看我一眼就能明白,此刻站在您面前的不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妇女,不是皇后……人们似乎是这样恭维我们的……而是一个可怜而又可怜的人,的确是值得同情的人。请不要对我的话感到奇怪……我此刻已顾不上自尊心了!我像一个乞丐那样向您伸出了手,您终会明白了吧,就像乞丐一样……我乞求恩赐,”她突然带着一种不由自主、无法抑制的激动说,“我乞求恩赐,而您……”
她发不出声音了。李特维诺夫抬起头来看看伊琳娜;她呼吸急促,她的双唇不住地颤抖。他的心猛然跳动起来,愤恨的感情消失了。
“您刚才说,我们两人的道路是背道而驰的,”伊琳娜接着说下去,“我知道,您的婚姻是由于爱情,您对自己的全部生活已订好计划,即使这样,但是我们彼此也不该变成陌路人啊,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们还能够彼此了解。或者您认为,我完全变得愚蠢了,我已经完全地陷进这个泥沼不能自拔了吗?啊,不,请不要这样想!给我一个倾吐情怀的机会吧,我求您,哪怕是看在过去那段时光的分儿上,假如您不愿意忘却它们的话。请不要使得我们的重逢毫无结果吧,那将会是十分苦痛的,何况,它本来就是短暂的……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意思,但请您理解我,因为我只要求一点点,非常少的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同情,只求您不要讨厌我,让我倾吐情怀……”
伊琳娜沉默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她一声长叹,怯生生地,从侧面向李特维诺夫投去探索的目光,朝他伸出一只手去……
李特维诺夫缓缓地握住了这只手,轻轻地握了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