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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有一次偶然走进一个农妇的木屋,她刚失去她心肝宝贝般的独子,然而使我们大为惊讶的是,她居然非常平静,甚至还挺快活。“请别管她,”她的丈夫说,显然注意到我们的惊讶,“她现在已经麻木了。”李特维诺夫此刻也同样是“麻木”了。他登上旅程的最初几个小时,心里就是这样的平静。虽然他已经完全毁了,而且万分不幸,然而却得到了休息,经历了最近一周来的焦急与苦痛,经历了所有这一次又一次落在他头上的猛烈打击之后得到了休息。他本来就经不起这种风暴,风暴偏偏猛烈地打击他。他此刻什么也不再指望,也尽量不去回想——尤其是不愿去回想;他要回俄国去……总得有个栖身之处呀!但是再也不去做出什么计划,特别是牵涉到他本人的计划了。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他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正像他失去了真正的“我”,而且一般说来,他很少参与这个“我”。有时他觉得他是在搬运自己的尸体,唯有当无法医治的心灵创伤的痛苦的痉挛偶尔掠过脑海,才使他想起,他仍然有着生命。有时他觉得简直不能理解,一个男子——男子汉!——怎么能让一个女人,让爱情……来左右自己。“可耻的软弱!”他低声说,抖抖大衣,坐得更舒适些,似乎表示: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让我们来开始新的……这时刻,他唯有苦笑着,自惊自讶而已。他向窗外看去。这是灰暗而潮湿的一天,没有雨,但浓雾未散,低云遮天。火车逆风疾驰,一团团白蒙蒙的水蒸气,有时混杂着另一种暗色的浓烟,有时完全纯是蒸汽,结成无穷无尽的一串串,在李特维诺夫的窗外翻滚急驰。他注视着这蒸汽,这烟。它无止无休旋转飞翔,时而飘起,时而下降,沾挂在草尖,盘旋在树丛,忽而曲绕成团,忽而又延伸着,融化着,一团团地飞驰而去……它们变幻万千,然而万变不离其宗……老是这单调、匆忙而又枯燥的游戏!有时道路转折,风向转变,于是蒸汽陡然间统统消失了,但是又立刻出现在对面窗外,接着又拖着巨大的尾巴跳到这边,再次遮住李特维诺夫的视线,使他看不见莱茵河流域这片广阔的平原。他凝视着,凝视着,忽然心里出现一个古怪的念头……他独自坐在车厢,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烟,烟。”他反复说着,忽然间他觉得一切都是烟,一切,无论是他个人的生活,还是俄国的生活——人世间的一切,特别是俄国的一切。他想:一切都是烟和蒸汽;一切似乎在不停地变幻,到处都有新人的形象,一些现象追赶着另一些现象,而实质上,始终还是老一套;一切都匆匆忙忙急着奔向什么地方——然而什么也达不到,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另一股风吹来——一切又奔向相反的方向,在那边,同样是一场孜孜不倦、激动兴奋,然而却是——毫无必要的游戏。他想起了近年来他耳闻目睹的轰动一时的事……烟,他悄声说,烟。他想起在古巴廖夫,在其他地位或高或低、思想或先进或落后、年纪或老或少的人们那里,一场场热烈的争论、清谈与叫嚣……烟,他一再说,烟和蒸汽。最后,他回忆起那次值得纪念的野餐,还回忆起另一些国家要人的议论与言谈——甚至连波图金的全部说教……统统是烟,烟,如此而已。那么自己的愿望、感情、尝试和梦想呢?他只能对之不抱任何希望了。
而在此刻,火车奔驰着,奔驰着,拉施达特、卡尔斯鲁厄、伯鲁撒冷早已统统留在后面。铁路右边的群山,起初推远了,退到远方,然后又移近了,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高峻,覆盖的树木比较稀疏……火车来了个急转弯……海德堡到了。车辆驶进站台,响起报贩的叫卖声,他们出卖各种各样的甚至俄国报刊。乘客在座位上忙碌起来,然后走到站台上。但是李特维诺夫却没有离开自己的角落,继续坐着,低垂着头。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眼睛:是宾达索夫的那副嘴脸伸进了窗口,而身后——也许这不过是他的错觉吧?——不,这是真的,全是巴敦的熟面孔:这里有苏汉奇柯娃,有渥罗希洛夫,还有庞巴耶夫,他们全都朝他走来。宾达索夫高声喊叫:“毕沙尔金在哪儿?我们等着他呢,不过也没有关系。出来吧,小子,我们一块去找古巴廖夫。”
“是的,老弟,是的,古巴廖夫等着我们呢,”庞巴耶夫附和着,一直往前走,“出来吧。”
若不是心头那死沉的负担,李特维诺夫就要发脾气了。他瞟了宾达索夫一眼,默默地掉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