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从周家房顶扫过,雪粉落了周秉昆一身,也落了些在后衣领 内,使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周秉昆那日第一次“享受”到由单位的车直接送到家门口的优待—— 尽管只不过是辆旧的小卡车,一路昏昏沉沉的,半点儿都没有“享受”之 感。
老工人师傅问他:“小周,没大事儿吧?要觉得确实不对劲儿,那咱 们去医院。”
他已跳下了车,眼睛半睁半闭地站在家门前,挥挥手说:“没事儿,你 们快走吧,我是因为早上没吃东西……”
他为自己昏倒而感到羞耻,本能地予以遮掩。
另一位师傅说:“我猜也是,难怪的。”
他们便都没下车。那么冷的天,挨了两个多小时的冻,谁都想赶快 回到厂里找地方暖和暖和身子。
“秉昆,发什么呆呢? ”
他一抬头,见是同住一条街的乔春燕。周家住街头,乔家住街尾。乔 春燕的两个姐姐也都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去了,她本以为凭这一点自 己有资格分配到不错的工作,成为什么国企的工人呢。她的愿望也不算
多么高,能穿上亚麻厂的工作服就心满意足了。亚麻厂在共乐区,她是 共乐区的待分配青年,她和父母便以为不必送礼求人走后门的。然而,他 们都大错特错了,等到春燕被通知分配到了共乐区与邻区交界处的一家 公共浴池,这才悔之晚矣。她要跟一位老师傅学修脚,以便将来接那位 老师傅的班。泡罢澡接着要修脚的全是大老爷们儿,她闹心极了,死也 不肯从事那么一种职业。但死也不是办法呀!死又能威胁到什么人呢? 还会落个拒不服从工作分配之名,所以,父母相陪着懊恼了几天,也就 只有一起低头认命了。
春燕与秉昆不仅是小学同学,还是中学同学。虽然住一条街上,但
小子类型。
不过那是一九六八年的春燕,到了一九七二年,正所谓女大十八 变,参加工作后的春燕不仅身材变了(尽管并没变得多么苗条,却起码 变出了女性的腰形),连脸盘看上去也不似满月那么圆,显出点儿尖下颁 了。总之,细端详,有几分女性特有的妩媚了。
那日春燕头戴白毛线织的贝雷帽,围鲜红的长围巾,穿件过膝的灰 呢大衣,下边是双锂亮的高黝靴子——看上去挺摩登的。
秉昆好久没见过她了,一时有判若两人之感。
春燕大声问:“聋了?傻呆呆地瞪着我干什么呀?没听到我跟你打 招呼呀? ”
秉昆红了脸说:“厂里的车刚从江边把我送回来,正要进屋。”
春燕就走到周家小院外,隔着矮板障子问:“你们木材厂去人了? ” 秉昆点头。
“街道也通知我去接受接受教育,说只要我去,可以替我要求单位多 批我两天假,但前提是接受一下记者采访。我才不去呢!就因为我跟杀 人犯住在前后街,从小互相看着一天天长大,我就应该去接受那么一种 教育啊?不接受教育,我也绝不会像涂志强那样往歪路上走哇!你信不 信?信不信? ”
春燕一边问,一边用垂在胸前的长围巾的编穗儿抚秉昆的脸。
秉昆说:“我信。”
春燕一向说话很跳跃,中学同学因而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袋鼠”。
她问:“我怎么样? ”
秉昆佩服地说:“你从来都不愿任人摆布,不像我,明明自己觉得心 里别扭的事,别人的态度一硬,我就只有服从了。”
春燕说:“我问的是我现在的样子!还像袋鼠吗? ”
她一手仍抓着长围巾下摆,举着,模特似的摆了个自认为优美的姿 势,接着转了个圈。
秉昆装出欣赏的样子说:“不像了,早不像了,你变得比中学那会儿 漂亮多了。”
春燕似乎有种与秉昆老友重逢般的感觉,没完没了地说:“这下咱们 这条小脏街可因为涂志强出大名了!说心里话,他被处决了,我心里还 挺难受的。”
秉昆也正希望与人说说话,以冲淡自己在处决现场受到的刺激。他 叹道:“我也是。我做噩梦都梦不到,和我住前后小街上,从小相看着长 大,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参加工作了在一个厂里,而且整天是劳动搭档 的人,忽然一天成了杀人犯……太想不到了!但杀人了那就得偿命啊,即 使咱们是法官,也得判他死刑,是不是? ”
春燕深有同感地说:“那是。就在他犯案的前几天,我还为他服务
过!他和一小个子又痛条腿的男人一块儿修脚。那天我师傅不在,我独 自当班。他没想到是我,不好意思,脸红得像红萝卜皮似的。我倒没什 么不好意思的,害羞劲儿早过去了。他称那腐子大哥,他那大哥特绅士,不 像某些浑蛋男人,成心似的,光着身子只围条浴巾就到我跟前了,他俩 可是都穿着我们那儿发的短裤背心去的。他那大哥彬彬有礼地说:’姑 娘,给您添麻烦了啊。’之后不忘说句,’姑娘,多谢了啊。’强子陪在边 上吸烟,他那大哥说:’别让人家姑娘吸二手烟,掐了。‘看得出他对那 大哥可尊敬了,赶紧就掐了。为他俩修完脚,那大哥朝他递了个眼色,他 就给了我十元钱,两张五元的。我当然不收了,强子小声说:’就当是你 哥给你的。’我说:’去你的!我没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当然 知道了。但你就不想有个哥吗?想有的话,就当我是你哥。‘那时他那 大哥已到修脚部外等着去了,他朝门外瞥一眼,小声又说:'有了我这个 哥,保证全市没谁敢欺负你了。‘其实我心里是乐意收的,十元钱差不多 等于我十天的工资呢!他既然非要给我,我也就大大方方地收下了。你 说这算什么事儿,我收下过一个被枪决了的杀人犯给的小费!解放后早 就不许来那套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