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不信上帝的人?不,你不是一个不信上帝的人,”老人注视着他,庄重地回答道,“不,谢谢上帝!”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快乐的人。”
“而谁快乐谁就不是一个不信上帝的人?”大夫嘲弄地说。
“就某方面来说,这也是一种说法。”韦尔西洛夫说,但是他根本没笑。
“这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说法。”我不由得惊呼,为这说法所震惊。大夫则疑惑地环顾四周。
“对于这些有学问的人,对于这些教授(大概在这以前他们曾谈论过教授什么的),”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微微垂下眼睛,开口道,“我先是有点害怕:不敢面对他们,因为我最怕不信上帝的人。我想,我身上只有一个灵魂;如果我把它毁了,就找不到另一个灵魂了;可是后来我鼓起了勇气,我想‘那有什么,他们又不是上帝,而是跟我们一样都是些有七情六欲的人。’再说我很好奇,‘我倒要看看,什么是不信上帝?’不过,到后来,朋友,连这点好奇也没有了。”
他沉默了片刻,但是还打算继续讲下去,脸上也依旧挂着那文静而又庄重的笑容。有一种心地淳厚的人,他们对所有的人和每一个人都很信任,从不怀疑人家会嘲笑他。这样的人一贯胸无成府,因为他们不管碰到什么人,都准备把心里最珍贵的东西统统倒出来。但是,我觉得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不一样,他心里另有一种东西,而这另一种东西在促使他说话,而不仅仅是天真和老实:看上去,他像在布道。我高兴地捕捉到他针对医生,也许也针对韦尔西洛夫的某种甚至似乎狡黠的嘲笑。他们的谈话显然是在继续一星期前的争论,但不幸的是,在这谈话中又出现了那最要命的话,这句话昨天曾使我十分激动,并促使我做出了一件我至今犹后悔不已的出格举动。
“对于那种不信上帝的人,”老人神情专注地继续道,“也许现在我还害怕;不过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不信上帝的人我压根儿就没遇见过,一回也没见过,我见到的不是这种人,而是一些无谓地奔忙的人——这才是对他们的最好称呼。这些人各种各样,简直说不清都是些什么人;有大人物,有小人物,有蠢人,也有博学多才的人,甚至也有一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始终都在无谓地奔忙。因为尽管他们一辈子都在读书,发议论,饱尝读书的乐趣,可是他们自己却始终浑浑噩噩,莫名其妙,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有的人东奔西跑,却看不清自己是老几。有的人心如铁石,可是他心里却抱着模糊的幻想;而有的人则感情冷漠,举止轻浮,只会用自己的嘲笑回敬别人的嘲笑,有的人只会从书本上寻章摘句,而且这也仅是他的一孔之见。我还要说的一点是:活得太无聊了。小人物虽穷,没有面包,养不活孩子,睡在粗硬的麦秸上,可是他心里毕竟是快乐的,轻松的;他也做错事,说粗话,可是心里还是轻松的。而大人物花天酒地,大吃大喝,坐在金山上,可是他们心里却很郁闷。有的人满脑子学问,——可仍旧很郁闷。我是这么想的,一个人越聪明,就越烦恼。再比如说吧:打从开天辟地以来,有人就教导苍生,可是他们教出了什么好结果呢,这样,就能把世界变得十分美好,充满快乐,变成欢天喜地的乐土了?我还要说:人们都没有好品相,甚至也不想有;大家都走上了毁灭之路,可是人人却在夸耀自己的毁灭,而不想去追求那唯一的真理;一个人活着而不信仰上帝——真是苦海无边。结果是,什么东西能给我们光明,我们却偏要诅咒它,而且自己还不知道。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也不崇拜;这样的人是活不下去的,也决没有这样的人。他不信仰上帝,就会去崇拜偶像——木制的,金制的,或者想象中的。他们不过是些偶像崇拜者,而不是不信上帝的人,应当这么来认识他们。唔,那么不信上帝的人有没有呢?这样的人是有的,而且还真是些不信上帝的人,不过那些人比这些偶像崇拜者可怕得多,因为他们来来去去总是把上帝的名挂在嘴上。我还不止一次地听说过他们,可是却根本没见过。这样的人有,朋友,我想,这样的人也应当有。”
“有,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韦尔西洛夫忽然肯定道,“这样的人有,而且也‘应当有’。”
“这样的人肯定有,也‘应当有’!”我突然情不自禁地、热烈地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韦尔西洛夫说话的口吻吸引了我,使我着迷的似乎还有隐藏在‘这样的人也应当有’这句话里的某种涵义。这样的谈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在这一刻又忽然出现了一件也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