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天天气异常晴朗;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房间里的窗帷,根据医生的嘱咐,通常整天都不拉起;但是现在窗户上挂的不是窗帷,而是左右拉动的窗帘,因此窗户最上方没有被遮住;这是因为老人抱怨,过去挂着窗帷,他根本看不见太阳,感到压抑。这时我们恰好坐到了这一时刻,这时太阳光突然笔直地射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脸上。说话的时候,他起先并不注意,只是在说话中有好几次下意识地把头偏向一边,因为明亮的阳光刺激着他那有病的眼睛,使眼睛感到很不舒服。妈妈就站在他身旁,已经有好几次不安地张望着窗户;应当想个办法把这窗户完全挡严实了才好,但是,为了不妨碍说话,她就想试着把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坐的那张小凳往右边挪动一下:总共只要挪动三俄寸左右,最多四分之一俄尺。她已经好几次弯下腰,抓住小凳,但是她挪不动;小凳和坐在它上面的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纹丝不动。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感觉到她在使劲拖,但是他谈兴正浓,只是完全无意识地试着抬起点儿身子,试了几次,但是他的两条腿不听使唤。但是妈妈还是继续使劲儿拖,终于这一切惹怒了丽莎,使她大动肝火,有好几次她的目光闪出了愤怒之火,但是在最初一刹那我并不知道,她在冲谁发火,再说我也被谈话分了心。这时忽然生硬地响起了她对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那近乎呵斥的叫声:
“您也可以稍微抬起点儿身子嘛,瞧,妈妈多费劲儿!”
老人朝她迅速瞥了一眼,一下子全明白了,倾刻间,急忙抬起了点儿身子,但是毫无结果,略微抬起了一两俄寸,又跌坐在小凳上。
“我的身子抬不起来,宝贝儿。”他向丽莎仿佛诉苦似的回答道,不知怎么分外听话地望着她。
“能够连本成套地说话,稍微挪一下身子就不行啦?”
“丽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喝道。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又作了一次非凡的努力。
“拿起拐棍,它就在旁边放着,拄着拐棍站起来点儿嘛!”丽莎又一次不客气地下令道。
“啊,真是的。”老人说,立刻急急忙忙地抓住拐棍。
“只要把他稍微扶起来点就成了!”韦尔西洛夫站起来,医生也动弹了一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跳起来,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走过去,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便使劲撑住拐杖,突然微微地站了起来,而且以一种快乐的得胜姿态在原地站住了,扭头四顾。
“啊,站起来了!”他快乐地笑着,几乎自豪地说道,“谢谢,亲爱的,谢谢你让我开了窍,要不,我还以为这两条腿完全不中用了呢……”
可是他没站多久,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支撑着全身重量的那枝拐杖,不知怎么,忽然在地毯上一滑,因为他那“两条腿”几乎完全支撑不住他,他便扑通一声全身栽倒在地板上。我记得,看到这情景简直可怕极了。大家啊呀了一声,都扑过去扶他起来,但是,谢谢上帝,他没摔伤,只是重重地,带着响声,两个膝盖碰到了地板,但总算来得及先伸出右手,撑住了身子。大家把他扶了起来,让他坐到床上。他的脸十分苍白,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剧烈地晃动。(医生发现,他除了别的病以外,还有心脏病。)妈妈吓得失魂落魄。可是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虽然脸色依然很苍白,却忽然用抖动的身躯,仿佛惊魂未定似的向丽莎转过身来,几乎用一种温柔而又平静的声音向她说道:
“不,亲爱的,我这两条腿恐怕真的站不住了!”
我简直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印象。问题在于,在这可怜的老人的言语中没有丝毫埋怨或者责备;相反,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从最初那一刻起就根本没有发现丽莎的话有任何恶意,而她对他的呵斥,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也就是说,他有错,就该“挨训”。这一切对丽莎也产生了极大影响。在老人摔倒的那一刻,她也跟大家一样跳了起来,她站着,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当然,她很痛苦,因为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是一听到这话,她忽然,几乎倾刻间,就羞得满脸通红,后悔不迭。
“够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忽然下令,“全是闲聊惹的祸!是时候了,各就各位;身为医生,却带头闲扯,能有什么好事!”
“可不吗,”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接茬道,在病人身边忙碌着,“对不起,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他需要安静!”
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却不理这茬,她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就两眼笔直地逼视着丽莎。
“上这儿来,丽莎,亲我一下,亲一下我这老傻瓜,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她又出乎意外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