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桌上拿起来,递给了我。这也是一张照片,尺寸要小得多,装在一个细巧的椭圆形木框里——这是一张姑娘的脸,瘦削而又像得了痨病似的,尽管如此,这脸还是非常漂亮;这脸若有所思,同时又奇怪地似乎没有思想。脸型很端正,这是经世世代代养育而成的一种典型,但却给人一种病态的印象:就像这人突然被一种呆滞不动的思想所掌控似的,而这思想之所以使他痛苦,是因为他无力驾驭。
“这……这是您过去曾经打算娶她,后来害痨病死了的那姑娘……她的继女?”我有点胆怯地问。
“是的,我曾经打算娶她,后来得痨病死了,她的继女。我知道你听说过……那些流言蜚语。不过,除了流言蜚语外,你什么也不可能知道。你放下这像片,我的朋友,这是一个可怜的疯子,别无其他。”
“彻底疯了?”
“或者说是白痴;不过,我以为她也是疯子。她留下了一个孩子,是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的(由于疯狂,而不是由于爱情;这是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干的最最卑鄙的事情之一);现在这孩子就在这里,在另一个房间,我早就想领你去看看他了。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不敢到这里来,也不敢看这孩子;这是我和他在国外就说好了的。我把他抱回来抚养,这是得到你妈妈许可的。当时,在你妈妈的许可下,我才打算娶这个……不幸的……”
“难道这样的许可可能吗?”我急躁地反问。
“噢,是的!她允许我这样做了:女人会嫉妒女人,但这不是女人。”
“在别人看来,她不是女人,但不是对妈妈!我这辈子都不相信妈妈不曾嫉妒过!”我叫道。
“你说的也对。当一切都已经了结之后,也就是说在她已经许可之后,我才明白这道理。但是,先不说这个。莉季娅死后,这事并没有摆平,再说,即使她还活着,这事也没法摆平,甚至到现在我都不让你妈妈去看那孩子,这不过是个插曲。我的亲爱的,我早就盼着你到这里来了。我早就幻想在这里咱俩能碰碰头;你知道,这幻想有多久了吗?——我幻想已经两年了。”
他真心诚意地看了看我,心中带着一种坦率的赤诚。我抓住他的一只手。
“您干吗一再拖延,干吗不早叫我呢?如果你早叫我,你就会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就不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当口,端来了茶炊,而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也忽然抱来了那小孩,他还睡着。
“你看看他,”韦尔西洛夫说,“我喜欢他,现在特意让她们抱来,让你也看看他。好了,把他抱走吧,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坐到茶炊跟前来。我要想象一下咱俩从来就是这么住在一起的,每天晚上都聚在一起,永不分离。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这么坐,让我能够看到你的脸。我多么喜欢它,喜欢你的这张脸啊!当我还在日夜盼望你从莫斯科来的时候,我就在想象你的脸长得怎样了!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早叫你来?等一下,这道理也许你现在就会明白的。”
“但是,难道只有这老人死了,您才能无所顾忌地说话吗?这倒怪了……”
但是,即使我说了这话,我仍旧带着爱在看他。我们俩说话就像两个朋友在说话似的,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真心诚意的莫逆之交。他把我领到这里来,是想对我澄清什么,诉说什么,辩白什么,然而,就在说这些话以前,一切就已经解释和辩解清楚了。现在,不管我从他那里听到什么——目的都已达到,我们都幸福地知道这个,而且幸福地互相看着对方。
“倒不是因为老人死了,”他答道,“不仅仅是因为他死了,还有别的原因,现在都凑到一块儿了……但愿上帝祝福这一时刻和我们的整个一生,以后,乃至永远!亲爱的,让我们好好谈谈。我总是东拉西扯,总是分心,想说一件事,结果却沉浸在上千桩次要的细节上。这也是常有的事,当一个人的心充满……但是,我们还是好好谈谈吧;是时候了,而我早就爱上了你,孩子……”
他往后靠在自己的圈椅上,再一次打量了我一遍。
“这多奇怪啊!听到这话是多么奇怪啊!”我重复道,沉浸在欢乐中。
这时,我又想起他脸上忽然飞掠过的他那常见的褶子——仿佛忧伤和嘲笑兼而有之,这样的表情我太熟悉了。他镇定了一下,然后仿佛有点费力地开口道。
二
“是这样的,阿尔卡季:如果我早叫您来,又能告诉您什么呢?我的全部答复就在这问题中。”
“也就是说您想告诉我,您现在是妈妈的丈夫和我的父亲了,因此……关于我的社会地位,您不知道过去该怎么跟我说?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