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你们说,我非常不安地听着他说话,甚至他说话的腔调也使我感到害怕,虽然我不能不被他的思想所震慑。我非常害怕谎言。突然,我声色严厉地向他指出:
“您刚才说:‘上帝的王国’。我听说,您在那里布道,宣传上帝的福音,还戴着枷锁?”
“先别提我戴枷锁的事,”他微微一笑,“这是另一回事。当时,我并没有布道,并没有宣传什么,但是我却思念他们的上帝,这是实情。他们当时标榜无神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人,但是,要知道,这都一样;这不过是一些领跑的头马,但这是付诸实施的第一步——这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又是他们的逻辑;但是,要知道,逻辑总有美中不足之处。我是另一种文化的人,我的心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他们忘恩负义,抛弃了思想,他们吹口哨,扔烂泥,我对这些都感到不能容忍。这过程的粗野,使我感到害怕。但是,现实总难免粗野,甚至在最光明磊落地追求理想时,也是如此,而这,我当然应当知道;但是我毕竟是另一类人;我在选择上是自由的,而他们不自由——于是我哭了,为他们而哭,为古老的思想而哭,也许我哭,流下的是真正的眼泪,而不是花言巧语,说一些动人的话。”
“您就这么强烈地信仰上帝吗?”我不信任地问道。
“我的朋友,这是个问题,也许是多余的问题。就算我不十分信仰吧,但是我仍旧不能不怀念那古老的思想。有时候我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没有上帝而活着,难道什么时候这可能吗。我的心永远认定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某个时期大概又是可能的……对于我来说,甚至毫无疑问,这个时期定将来临;但这时我想象的永远是另一番景象……”
“什么景象?”
不错,他以前曾经说过他很幸福;当然,在他的言语中流露过许多喜不自胜的心情;因而我从他所说的话中也学到了许多东西。至于我们俩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由于我对他的敬重,毫无疑问,现在我并不想形诸笔墨,逐一列出。我想在这里引述的只是这个奇怪景象中的某些细节,而这景象是我从他的嘴里套出来的。主要是,这“枷锁”云云,过去一直折磨着我,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把这事弄清楚,——因此我才坚持让他给我说清楚。至于他当时所说的某些荒诞不经和非常古怪的思想,则永远留在我心里。
“我总在想象,我的亲爱的,”他带着一丝沉思的笑容开口道,“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争斗已经平息。在互相诅咒、互相抹黑和吹口哨之后,出现了平静,人们如其所愿,只剩下了他们自己;过去的伟大思想离开了他们;至今一直哺育着他们、温暖着他们的伟大力量之源,就像克劳德·洛伦油画中的那个宏伟的、吸引人的夕阳一样陨落了,但是,这好像已经是人类的末日。于是人们忽然明白了,就剩下他们自己,他们一下子感觉到了完全彻底的孤独。我亲爱的孩子,我还从来无法想象人们竟会如此忘恩负义和如此愚蠢。孤寂无依的人们立刻开始更加紧密和更加充满爱地互相偎依在一起;他们手拉着手,终于明白现在只有他们才是彼此的一切,彼此的依靠。灵魂不死的伟大思想一旦消灭,那就不得不用别的思想来代替它;于是人们才会把过去投向永生(灵魂不死)的整个充沛的大爱,转而投向大自然,投向现世,投向人们,投向任何一株小草。他们才会不可遏制地热爱大地和生命,随着他们逐渐意识到人生苦短和人生有限,他们的爱也就会愈加强烈,不过已经是另一种爱,而不是过去的爱了。他们将会看到和发现大自然中过去想也不曾想到过的现象和奥秘,因为他们那时是用新的目光来看大自然,就像情人在观看自己的爱侣一样。他们睡醒之后就急着互相亲吻,急急忙忙地彼此相爱,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来日无多,这就是他们留下的一切。他们将彼此为对方劳作,人人都为大家献出自己的一切,并且仅仅以此而感到幸福。每个儿童都会知道和感觉到,世上的任何人都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即使明后天是我的末日’,每个人望着落日都会想到,‘那也不要紧,我死了,但是他们大家都活着,即使他们死了,还有他们的孩子。’——一想到人们将会代代相传,始终相亲相爱,互相体贴,互相关心,也就不会去想死后相会再见的事了。噢,他们将会急着彼此相爱,以便熄灭自己心中巨大的忧伤。他们为了自己可以是骄傲的、勇敢的,然而各自为了对方却会变得胆怯起来;每个人都为每个人的生命与幸福胆战心惊。他们彼此间温柔体贴,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羞于外露,他们就像孩子一样彼此亲亲热热。他们相逢时将会以深情和通情达理的目光彼此相望,可是他们的目光中却充满着爱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