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来了。
周秉昆和他的朋友们又聚在周家了。
秉昆妈到兵团去和秉义两口子过春节了。那是她的心愿,也是秉义 夫妻的心愿。秉义调了一次住房,分到了有两小间住屋有一小片自留地 的平房。师部机关干部若选择有暖气的楼房仍是一间,而选择没暖气的 平房可以是两间。秉义夫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平房,他俩希望母亲前去 分享乔迁之喜。
其实秉昆并不怎么欢迎朋友们再聚在自己家里,他希望在他家出现 的是郑娟。三十儿晚上,他是潜入郑家陪郑娟姐弟俩度过的,后半夜才回 到自己家。初一上午他补了个懒觉,下午挨家挨户给街坊们拜年,那是母 亲交代的任务,他必须完成。初二一早,他和师父白笑川乘列车去了不远 不近的一个县城。邵敬文的妻子女儿都住在县城里,他妻子是县委招待 所所长,女儿上小学六年级。除了大部分时间不能生活在一起这一点美 中不足,可以说,邵敬文的小家庭生活是幸福美满的。他春节前就一再诚 邀秉昆师徒去他家做客,那种盛情难以谢绝。白笑川结过一次婚,没几年 就因双方性格不合离婚了。他无儿无女,一直过着孑然一身二茬光棍的 生活。秉昆明白,邵敬文主要是想让白笑川过一次不孤独的春节。
春节期间县招待所没人住,所有的房间都空着,这让秉昆师徒俩可 以白住一个小套间。他俩原本的打算是要晚上赶回市里的,因为住得舒
服,师父改变了想法,希望徒弟陪着多住一天。师父的希望对秉昆来说 便是要求,他只能无条件服从。为了奖励秉昆的服从,在那两天里,白 笑川极其认真地向徒弟传授了不少曲艺表演和创作的经验。邵敬文家 的曲艺表演用物应有尽有,连口技哨子和三弦也有。三人或在邵敬文家 或在招待所那小套间切磋技艺,邵敬文的妻子和女儿兴致很高地充当观 众,有时还叫了些亲朋好友去看“演出”。那两日,秉昆受益匪浅。妻子 女儿不在家时,邵敬文就温上酒,与白笑川就着炸花生、肉皮冻和凉皮 儿什么的边豪饮边纵论国家大事。窗严门厚,不担心邻居家听到。原来 他俩都是政治动物,并且对现实极其不满。他俩所谈的政治之事秉昆从 不知晓,如同听两个人在合说评书《逼上梁山》或《杨乃武与小白菜》,听 得义愤填膺了,也不敬自饮,也骂“什么鬼世道”!于是三个人居然勾肩 搭背小声哼唱起来,然后东倒西歪地醉睡。酒醒后那两人又都心虚,问 秉昆他俩是否说了什么犯忌的混账醉话。秉昆就说自己也喝醉了,什么 都不记得。
其实,他相当清楚地记得他俩说的一些话。
初四中午,师徒二人才回到市里,秉昆到家又倒身补觉。他挺累,师 父白笑川却觉得许多年没如此开心地过春节了。秉昆干躺着睡不着,头 脑里没法不寻思邵敬文和师父讲的那些政治之事。他联想到了吕川,并 且完全理解吕川为什么到了北京进了大学便判若两人,变成了政治动 物,对社会现实不满,思想也分明开始“反动” 了。
他突然意识到,从此自己也不可能不关心政治了,自己头脑里也开 始有些“反动”思想了。
许许多多不正义的手段卑劣的事情真相,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中国好
人看清,连他这样从不关心政治的人知道后都义愤填膺,看来中国要出 大事了,而且简直太应该出大事了。他进一步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地 也成了一个思想“反动”分子了。
然而,他却并不恐慌,竟有种终于不再是一个“二杆子”的欣慰。
但是,思想开始“反动”归“反动”,一想到春节过后刊物就要排版,他 没多躺一会儿便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责任感使然地改起了稿子。与邵 敬文和白笑川一样,秉昆对那份刊物已有很深感情。他明白,努力完成好 自己的编务,是他目前能做好的最有意义的事,绝不亚于为社会生产酱油、 醋和味精。不同的是,作为后一种产品的生产者他从不曾获得到过真实的 劳动者的愉快,而与两个对自己信任又友好的人合编那样一份刊物,不但 使他感到愉快,还使他觉得是莫大的幸运。他爱这份刊物,如同爱养花的 人爱小小的花园。对于许多人,酱油、醋和味精是生活必需品。对于他来 说,那份刊物也是生活必需品。若有人贬低他的工作,他是会翻脸的。
他吸着烟,特别享受地改到第三篇稿件时,德宝与春燕两口子来 了。他这才想起朋友们要在他家相聚的事。因为他初三不在家,相聚改 在初四了。按他的想法,改完稿子要去郑娟家,在她家待上一个小时,天 完全黑了再与郑娟一块儿来自己家。他要告诉她关于他们的一些打算,希 望并且相信,之后他俩就又能互相亲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