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差不多一小时了。”
“那您就去吧。”
他去了,带回来的答复很奇怪,他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正在焦急地等我到他们那边去;也就是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不想枉驾过来。我整理和刷干净了我那一夜间睡皱了的常礼服,洗了脸,梳好头,这一切都做得不慌不忙,因为我明白必须备加小心,然后才走过去看望老人。
公爵坐在长沙发上,坐在一张圆桌旁,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则坐在另一个角落,紧挨着另一张铺着桌布的桌子,桌上放着一只房东家的茶炊,擦得倍儿亮,已经烧开了,她正在给他烹茶。我进去的时候仍旧板着脸,老人顿时察觉到这点,打了个哆嗦,他脸上的笑容迅速转为恐惧,但是我立刻忍不住笑了起来,向他伸出了双手;可怜的老人立刻投入了我的怀抱。
毫无疑问,我立刻明白,我在同他打交道的这个人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首先,我开始像二二得四一样清楚,老人虽然几乎还很精神,虽然多少还有点理性和多少还有点个性,可是在我跟他没见面的这些日子里,他们却把他变成了一具木乃伊,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小孩,一个胆小怕事、不信任和多疑的小孩。我还要补充一点:他完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弄到这里来,一切都与我在上文中解释过,提前交代过的情况一样。他们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女儿背叛了他,要把他送进疯人院,这消息使他大吃一惊,使他的心都碎了,把他压垮了。他让人家把他弄走,由于害怕,他只勉强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有人告诉他,我掌握了一份密件,只有我才握有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的钥匙。我要预先声明:他在这世上最怕的正是这个所谓彻底解决和这把钥匙。他原以为我会头顶某个判决词,手拿凭据,板着脸走进来找他,现在他看见我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东拉西扯地只谈别的,见此情景,他都高兴坏了。当我们互相拥抱的时候,他都哭了。不瞒你们说,我也流了一点眼泪,哭了;但是,我突然变得十分可怜他……阿尔丰辛卡的那只小狗用它那像银铃般的吠声叫了起来,它竭力想从沙发上跳过来,扑到我身上。自从他得到这只小狗起,他就与它分不开了,甚至睡觉,也跟它睡一起。
“Oh, je disais qu'il a du coeur!”他指着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感慨系之地说。
“但是,您的身体好得真快呀,公爵,您脸色多好,多神采奕奕,多健康!”我说。唉!其实,一切正好相反:这是一具木乃伊,我这么说只是为了鼓励他。
“N'est-ce pas, n'est-ce pas?”他快乐地重复道。“噢,我令人惊奇地康复啦。”
“不过,还是喝您的茶吧,如果您也给我来一杯,那我就陪您一起喝。”
“太好了!‘让我们痛饮与享受……’或者,这是怎么说来着,有这么一首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给他斟杯茶,il prend toujours par les sentiments……给我们斟杯茶,亲爱的。”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给我们斟上了茶,但是她忽然向我转过身来,非常庄重地开口道。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们俩,我和我的恩人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公爵,到您这儿来避难了。我认为,我们是来投奔您的,投奔您一个人,我们俩请求您给我们一个避难的安身之地,要记住,这个圣徒,这个最高尚和备受欺凌的人的几乎整个命运,都掌握在您手中……我们期望您诚实的心的决定!”
但是她未能把话说完;公爵惊恐万状,几乎吓得发抖。
“Après, après, n'est-ce pas?Chère amie!”他向她举起双手,重复道。
我无法形容她的这一乖谬举动,使我心中感到多么不痛快。我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满足于向她冷冷地和威严地点头致意;接着我就坐到桌旁,甚至故意说起别的事,说了一些蠢话,开始说说笑笑,说些俏皮话……老人显然对我很感谢,变得喜气洋洋,兴高采烈。但是他的喜气洋洋,虽然表现得兴高采烈,显然并不牢固,刹那间就可能变成完全的灰心丧气;这是乍一看就看得出来的。
“Cher enfant,我听说你病了……啊,pardon!我听说,你一直在研究招魂术?”
“我想都不曾想过。”我微笑道。
“不曾想过?那谁跟我说过这招——魂——术呢?”
“这是这里的那个小官吏彼得·伊波利托维奇方才跟你说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解释道。“他是一个很快乐的人,知道许多奇闻轶事,要不要我叫他来?”
“Oui oui, il est charmant……知道不少奇闻轶事,不过还是以后再叫他来的好。我们叫他来,他就会给我们讲许许多多趣事;mais après,你想,方才给我们铺桌布准备开饭的时候,他居然说:您放心,飞不了,我们不是搞招魂术的人。难道搞招魂术桌子就会飞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