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昆“十一”假期没回父母那边去,他要将文化馆的地下室清扫 干净,也不愿见到哥哥周秉义。静心一想,他也知道哥哥不是不帮他,确 实是没法帮。他生气的是哥哥非但没给他半句劝慰,反而劈头盖脸训了 他一通。哥哥说他是“准知识分子”,明显对他的大专学历不承认,是文 化歧视。邵敬文并无大学学历,白笑川也没有,那又怎么样呢?论起广 受尊敬一点,北京大学毕业又是副巡视员的哥哥还比不上他俩呢!
寻求帮助未果,内心极大的不满只需要极小理由,也足以让人耿耿 于怀——朋友间如此,兄弟间也如此。
周秉昆在马路边找了一名瓦工帮他砌炉子。对方哥哥曾是兵团知 青,再一聊,两人的哥哥居然还认识。
“我哥叫陶平,当年是兵团营直属中学的老师,因为被整,有一段时 间日子很不好过。你哥帮他提前返城了,要不他非被整出病来不可!现 在,我哥是重点中学副校长了,当年多亏了你哥!”那位瓦工讲起两人 哥哥之间的往事,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周秉昆想到楠楠后年就升高中了,试探地问:“如果我儿子想考重点 高中,到时候求你哥关照一下,你觉得行不? ”
对方一边熟练地砌着炉子,一边说:“那要看你儿子学习咋样了,要 是一般般,还不如上普通高中好。否则,成绩总落后,孩子的自尊心太 受伤害。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嘛!”
周秉昆骄傲地说:“我儿子学习很不错的!”
他讲的是事实。
“那就绝对不是个问题!差个十分八分的,我哥一句话的事。你现 在就要开始替你儿子攒笔钱,到时候如果分数差几分,交笔赞助费也 行。你提前找我,我带你去见我哥!”对方承诺得很爽快。
周秉昆一高兴,也把他哥哥、姐姐和姐夫一一 “兜售” 了,承诺对 方如果需要帮忙,自己也会当仁不让。
人情关系乃人类社会通则,正如马克思所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 和。”此种通则,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有些人靠此通则玩转官场、商场,平 步青云,飞黄腾达,老百姓却是要靠人情保障生存权利o这看起来很俗,却 也就是俗而已。在有限的范围内,生不出多大的丑恶。
丑恶的人情关系主要不在民间,不在民间的人情关系也没多少人情 可言。
两个炉眼的大炉子砌得挺美观,用的是地下室现成的砖和水泥。秉 昆与邵敬文事先说好了,合多少钱算在租金里。
周秉昆给对方雇工费时,对方不肯收。人家说:“当年你哥对我哥的 帮助,算不上大恩大德,起码也可以说是一帮到底了,就当是我替我哥 谢了一次吧!”
周秉昆过意不去,谎说自己是可以报一笔搬家费的。
“白条也可以? ”
“可以。”
“我连续几天没活了,那多给点儿吧!”
结果,周秉昆反而多给了一半钱,给得还挺高兴。
送走对方,周秉昆独自在地下室歇息时,想起了师父白笑川说何雯 是“社会人”的话,觉得自己身上其实也有不少“社会人”的影子了。他 不禁自嘲,也想起了民间一句俗话:“老鸦落在猪身上,只见别人黑,不 见自己黑。”
他本想用白纸把地下室的四墙裱糊一下,但买那么多白纸又要花 钱,裱糊起来颇费事,也不安全,便只将黑不溜秋的水泥墙扫了扫。
他没请朋友们帮着搬家。在那么好的房子里住过,居然一次也没请 任何一位老友到家里做客。从好房子往地下室搬,话可怎么说啊?
怎么说都太难堪了!周秉昆还是在马路边雇了几个人帮着搬家。那 些站马路牙子的人中有不少是自己的同龄人。一想到自己“走穴” 一次 最多时能挣一百多元,他便很体恤那些同龄人挣钱的不易。他愿意让他 们挣自己一份钱,给钱也慷慨大方,他们都很满意。尽管自己刚刚被坑 了一千六百多元钱,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还是比他们强多了。
在光线半明半暗、家具乱七八糟堆放的地下室,楠楠看着他说: “爸,我还是爱你。”
他也又一次抱着楠楠说:“爸也更爱你了。”
郑娟看着此情此景,顿时眼泪汪汪。
她说:“你们父子俩那么亲,我都嫉妒了。”秉昆与楠楠亲不亲对她 很重要。
只有聪聪大声嚷嚷:“这个家不如那个家好,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