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场雪,真个豪雪!从苏联那边下过国界,下遍东三省,接着 朝华北地区下将过去。一直下了五天,没停也没小,直将东三省下得遍 地洁白、寂静无声。仿佛天庭的天兵天将无事可干,排千里队列,聚百 里阵容,用巨大神器,弹万亿吨棉花,动作整齐,节奏一律,力道迅猛,直 弹得天屏息、地敛气,乱絮飞扬竟如梭。人也愁,畜也悸,诸鸟夹翅不 敢飞。
待雪终于停了,农村刚见到人影,城市才缓过点儿生气;一股强大 的寒流随即而至,气温骤降,连续二十几天,平均零下三十三四度,有几 天竟接近零下四十度。
农村又难得一见人影,城市似乎被冻僵了。
大部分学校停课。
大部分工厂停工。
必须上班的少数城里人只能朝单位步行而去,所有的公共汽车都趴 在雪窝里动弹不得。省市领导们必须上班,他们的专车也无法开出车 库,门外便是半米深的雪。为了保证他们在严寒日子里处理必要的工 作,后勤部门从农场借了几辆由拖拉机牵引的爬犁。
部队首先出动大批官兵清雪。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在A市,从干部工人到市民学生,每天的主 要工作便是清雪。
一九八八年春节前三天,许多人是在清雪劳动中度过的。
公共交通基本恢复以后,气温才回升到了零下二十五六度。刚有谢 天谢地的感觉,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又出现了一一城市用煤告急!
东三省都曾是产媒省份,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煤矿资源开 采殆尽。煤产量日渐减少,品质越来越差。时值全国钢铁行业大发展,煤 炭用量急剧攀升,东三省却连煤炭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了。
有人说东北煤炭自给自足其实可以做到,国家一调配就有问题 了。有人说国家没法子,必须保证大钢铁厂、发电厂用煤,否则整个工 业就瘫痪了。
A市天寒地冻,许多市民家里哈气成霜。有暖气的人家的供暖断断 续续,生炉子的人家买不到好煤,烟筒、火墙、火炕热度有限。
医院无论大小,都人满为患。许多老人和孩子冻病了。
孩子不能享受公费医疗,多数享受公费医疗的老人的医疗费难以及 时报销。如果一个家庭的孩子和老人都病了,夫妻一方甚至双方都失 业,日子就惨了。
民间开始流传一种荒诞的说法,老天爷见中国人口太多,已经成为 发展的拖累,要“收人” 了。不断有老人儿童因挨冷受冻生病死去,数 字伴随各种谣言夸大后在民间不胫而走,领导干部们忧心忡忡却又束手 无策。
煤,煤,煤!求煤的紧急报告从各单位送达省委市委,再转向中央 和兄弟省市,曾经的产煤大省请求援助。
雪中送炭,援助确实在进行,然而对于渴望温暖的人们肯定太 迟,也显得杯水车薪。冰天雪地中,有人开始聚集在省、市、区委门前 上访。大商场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们,每天像上班族一样准时守候。他 们带着水和干粮,商场一开门就蜂拥而入,如同抢购者。那些大商场 有暖气,老人们要抢占到紧靠暖气的地方。每一处暖气片前都坐着老 人,有的带了马扎,有的带了毛皮垫子,有的甚至带了小褥子,还有的 是儿女们护送来的。
他们怕被老天爷“收”走。商场比家里暖和,他们便把商场看作严 冬里的天堂了,每天一直待到商场关门。他们互相关照,甚至把最靠暖 气片的位置让给更老的老人。他们像企鹅那样,过一个时辰圈里的便主 动外移,好让圈外的人也享受到暖气的温暖。
商场并不嫌恶老人,更不会驱逐他们,反而会向他们提供热水。媒 体对此进行了表扬报道,有的商场居然向老人们提供红糖水,各家领导 干部出现在一些商场,他们带着慰问食品,表达内疚,做出承诺。
然而,更令人心痛的事接二连三发生,城市出现了冻死人事件。大 抵是流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A市在冰雪中蜷缩着,许多人为那些冻死的流浪者流泪。
春节前两天冻死的一个老人却不是流浪者,他在A市有家,有儿 有女。
他是肖国庆的父亲。
国庆的姐夫病故后,姐姐带着女儿与他父亲住在一起。国庆的母亲 已经去世,父亲是肉联厂的一名老工人。厂里的两位头头曾是他徒弟,他 的退休金和医药费还能按时领到按时报销,但半个月前国庆替他去报销 医药费却没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