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人,他叫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裴诺基靳,是个年轻的地主,住的地方离我的田庄有十五六俄里远。他曾经是位近卫军军官,现在退伍了,呆在家里。他的田庄里有很多野禽,房子是请法国设计师专门设计的,他的仆人都穿英式服装;他饮食考究,待客和气,尽管如此,你还是不大愿意到他家里去。他善解人意,为人正派,和其他贵族一样,有很好的教育背景;他在政府工作过,还曾进入过上流社会。现在他呆在家里,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经营家业,做得有声有色。套用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自己的说法,他虽然待人严格,但是办事公平,对下人的福利很上心,就算是处罚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更好。“教他们就应该像教小孩子一样,”每当有问题出现,他总是说,“他们不明事理啊,亲爱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每次有避免不了的冲突发生时,他总是尽可能不让极端的行为出现,也不赞同别人抬高声音说话,多数情况下,他手指犯错的人,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兄弟?”或者,“怎么了,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不静下心来想清楚呢?”这种情况下,他通常只是轻咬牙关,嘴唇翘一下,撇向一旁。
他不是个高个头,但是体态和谐,长相也是上乘的;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手指也保养得很好;衣着考究,格调高雅。他气色不错,从饱满的嘴唇和红润的脸颊就可以看出来;他笑起来声音响亮,让人觉得他有个豪爽的个性;他的褐色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透着和气的光。他订了很多法国书刊,还有报纸和画册,但其实他都不怎么读,花了好久,才读完法国作家欧仁·苏写的那本长篇小说《永远流浪的犹太民族》,不过他的牌玩得还不错。总而言之,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堪称是我们省最有修养的贵族之一了。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招女婿的大热门,迷恋他的女士数不胜数。她们仰慕她,主要还是因为他风度翩翩。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小心得像只猫,而且从来不把自己卷进是非中。尽管如此,一旦发现机会,他还是很愿意让人知道他不是吃素的;有时他也会戏弄胆小的人,让他们难堪。他爱惜名声,绝对不会交不入流的朋友;兴致上来了,他还会宣称自己推崇伊壁鸠鲁——尤其是这位哲学家主张的,人为了保证精神的愉悦,应该有适度的享乐,这句话简直就是用来为他的奢侈生活保驾护航的——即使他不怎么喜欢哲学,觉得这不过是那些傻冒德国哲学家的傻食物,有时候他甚至说,哲学不过是胡说八道。他也喜欢音乐,经常一边玩牌一边哼歌,歌声中还有饱满的情感,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的歌剧《露琪雅》和贝里尼的《梦游女郎》中,有一些唱腔他都记得,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放不开嗓门高声唱。
他每个冬天都要到比特堡去;他把自己家整理得干干净净,就连马车夫们也不免被感染,不但每天都擦马轭、洗衣服,甚至不经人提醒就自觉洗起了脸。的确,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家的仆人总是哭丧着脸,但是在俄国,什么是哭丧着脸,什么是睡眼惺忪,你根本就分不清。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讲话的语调温柔动听,而且他好像为此而洋洋自得,每当他动一动他那喷着香水的、修剪漂亮的小胡子,就会有听起来抑扬顿挫的字眼从里面跳出来;不仅如此,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还喜欢说法语,比如“好玩儿”,“谁说不是呢!”,诸如此类的。正因为他有这么些讲究,所以,反正我是不怎么愿意去他家的,但是我没有跟他断绝往来,因为他那里有松鸡和山鹑。你在他家怎样都不自在,就算他为你准备得再贴心,你也不会觉得心情舒畅。每到晚上,就会有一个干巴巴的卷头发侍者,身穿一件扣着花纹纽扣的浅蓝色号衣,低眉顺眼地来到你身边为你脱靴子。你看见他就会忍不住地想,如果这个把这个瘦弱的人换成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可能长着宽颧骨和扁鼻子,可能刚被主人从地里叫回来,可能一身刚赏给他不久的粗布衣服已经让他弄烂了十多个地方,可能帮你脱靴子的时候能把你的一整条小腿都扯下来,就算这样,你也会打心眼儿里愿意。
虽然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有一次,我不得不去他家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嘱咐下人把我的马车套上,但主人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英式早餐,我一口都不吃就离开,实在让他下不了台,于是我跟着他到了他的办公室。早餐有茶、肉饼、煮成半熟的鸡蛋、蜂蜜、奶油和干奶酪,我们坐着波斯式的长沙发,身边有两个侍者。他们都戴着干净的白手套,站在一旁察言观色,为我们递上可能用到的一切。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头戴费丝卡帽,帽子上装饰着好看的蓝流苏;身穿黑丝绒上衣,宽大的绸质灯笼裤;脚上是一双中国式的黄色平底便鞋。他悠然自若地尝一口茶,面带笑容检查自己的手指甲,叼上一根烟,再把一只软靠枕垫在腰的位置。满意地用完早餐后,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刚把酒举到嘴边,他的眉头就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