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春天,到底还是来了。
某一个季节会姗姗来迟,却从没有哪一个季节能蓄意不至。细想 想,海誓山盟不大靠 ——沧海桑田往往也是瞬间之事,地老天荒可谓 永恒,但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变化真是不可阻遏。
春天是地球上所有生命期盼的季节。夏季烂漫热烈,牵着的可是春 姐姐的手。踏春也是觅夏的另一种说法。
A市的春天比历年都来得迟,三月下旬居然降了一场大雪,有几天 气温又冷到了零下二十四五度。那几天一过去,天气一下子变暖了。
如同一列晩点的列车突然提速想要正点抵达终点站似的,人们还 没从多雪寒冷的冬季缓过神来,春季便以猝然到眼前的方式无言地宣 布——我来了!
从三月下旬到四月中旬,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A市冰雪融化的积 水到处都是,对人们出行造成了极大妨碍。不论是上班族还是上学的学 生,都不得不穿上了夏季大雨后才穿的防水靴。
光字片的情形比往年更糟。光字片的泥泞程度,甚至超过了“二战”纪 录片中德军曾在苏联大地上经历的泥泞。光字片人家的大人和孩子,那 二十多天里生活得也很狼狈。小孩子还好说,吃喝拉撒全在家里,不出 门就是了。中小学生也好说,几所学校临时放假。大人们却不能不上班,一 回到家里就不出门也太失家长的尊严。即使出去上厕所,几处东倒西歪 的公厕经过冰雪水灌,都满得浮悠浮悠的,上公厕对大人们来说也成了 一件危险事。许多光字片的大人穿的防水靴那些日子里根本就没弄干净 过,一出门全是泥靴。
市政府调给共乐区几辆卡车,特批了一批砖。有些区干部跟着满载 新砖的卡车到处转,见着哪些地方泥泞得不成样子,便命车停住,指挥 跟车的环卫工人往泥泞中垫砖。往光字片的泥泞中垫的砖最多,因为光 字片的街道坑凹多,有的地方需要垫两层砖。
共乐区的群众很感激。
春天来了。严寒终于过去,天气逐渐暖和,人们的情绪也变好了。
至于泥泞,与刚刚度过的严寒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党和 政府并没有坐视不管,而是在积极主动地想办法。
一天,秉昆回到家里,郑娟背着两个儿子悄悄问他:“别人家一到了 晚上就偷外边那些砖,咱家也把就近的砖往回搬几块行不? ”
秉昆说:“不许。别人家怎么样咱们不管,咱家人不可以那样。都那 样,不是白垫了吗?不是又不好走了吗? ”
郑娟说:“可别人家不这么想啊!反正泥泞一干,那些砖也不会再有 人拉回去了。下手晚了,都成别人家的了。”
秉昆说广现在泥泞还没干。”
郑娟说:“都是新砖。”
秉昆听得起疑了,沉下脸问:“你是不是已经往家搬了呀? ”
郑娟只得承认,她和两个儿子弄回家了二三十块。
秉昆问放哪儿了。
郑娟就指——有的摞在桌子底下,有的垫在箱子底下,都用布帘遮 挡着,还有的埋在煤堆里了。
秉昆说:“难怪咱家有了一股不好闻的味儿。”
郑娟说:“别人家那味道也好闻不了多少。”
秉昆生气了,训道:“我再说一遍——别人家是别人家,咱们家是咱 们家,咱们没必要跟别人家照样学样。”
秉昆生气另有原因。共乐区光字片的街道如此泥泞不堪,他无法再 骑自行车上班,每天得提前一个小时出家门。从“和顺楼”回到家里也 便晩了一个小时。区里派人往泥泞中垫砖,作为家住光字片的人,他也 心存感激。毕竟,未等光字片的人们集合起来到区政府市政府门前静 坐,区里起码把该做的事做在前边了。当下,也只能做到那个份上。有 人把垫在泥泞中的砖往家里搬,他是知道的,甚至看见过,而且看见的 不是别人,是春燕她二姐和二姐夫。他们被他见到了一点儿都不害臊,还 厚着脸皮跟他打招呼呢。他当时说:“那样的砖弄回去多脏啊!”春燕 她二姐夫却说:“脏也是好东西,夏天用水冲冲就见新了。”他快到家时,一 脚踩向白天明明垫着砖的地方,不料踩了个空,扑哧踩到泥泞中,险些 跌倒。当时不由得对那些贪小便宜的人内心骂出了脏话,及至明白了是 自己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干的事后,他自然生气。
他本是高兴而归的,因为从“和顺楼”拎回了些饭菜。都是名厨做 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同样是鸡鸭鱼肉,自己家在 年节也做不出那种好口味来。何况还有两只大对虾和几条海参,那可是 妻子儿子从没吃到过的东西。“和顺楼”的生意依然红火,天一转暖更红 火了。韩社长的经营思路是走高端路线,菜谱越上档次越好。为此,他 派人专门去大连采购海鲜,去省内外山区买山珍野味。犯子肉和野鸡、 野猪肉在“和顺楼”的菜谱上已不算稀罕,最新增加的菜品是“飞龙戏 猴”。猴非指猴子,而是大个的猴头蘑,绝对野生的。“飞龙”是一种少见 的鸟,也就半斤来重,估计一只“飞龙”仅能剔下二两多肉,但据说极 其鲜美。秉昆自己一口没吃过,只是听客人们赞不绝口。还听他们说,世 上关于美食的那句“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龙”,其实正是指的“飞 龙”。那么珍稀的东西,一般是不会炸炒了来吃的,基本是炖汤。秉昆喝 过一小碗汤,确实鲜美,却并没感觉比炖得好的鸡汤好喝多少。“飞龙戏 猴” 一上了菜谱,“雁肉炖猪蹄”就显得不怎么上档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