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 o—年七月五日晩上六点多钟,蔡晓光仍在与主创人员讨论剧本。 有人对剧名不满意。
他说想出了好的就改。只要大家认为好,他听大家的。
有人说喜剧成分还欠缺。
他说有同感,问编剧自己怎么看?
编剧说,自己要追求的是使人含泪而笑的艺术效果。
他饮了一大口茶,咕嘟咕嘟涮涮嗓子,漱漱口,起身出门吐到厕所,进 屋后又吸支烟,来回踱着说:“含泪而笑通常是所谓评论家的评论语言,你 作为编剧,创作时内心里总想着那四个字,那四个字就很可能成为陷 阱。你在电影院里究竟有几次看见别人含泪而笑了?反正我没见过。我 要么见到别人哭,要么见到别人笑。活到今天,我就有一次见到别人含 泪而笑,是我小姨。她三十多岁时,姨父病故了。一天她正哭,我父亲 带我去安慰她,给她一个存折,说是我小姨父生前请他保管的,存折上 有几千元私房钱。那时小姨倒是含泪而笑了,由衷地笑了。再说一遍,我 活到如今就见过那么一次。我却没笑,我父亲也没笑。现实生活中,有 人含泪而笑,旁边看着的人却很少含泪而笑。电影院里也基本如此,所 以你哪些情节要让观众笑,哪些情节要让观众哭,目的一定得明确。至 于观众是否含泪而笑,那因人而异,我不会强人所难,你也大可不必难 为自己,明白吗? ”
编剧如释重负地说:“明白,明白。”
老摄影却问:“导演,你小姨父死在哪年啊? ”
他说:“五十年代末,那时我还是少年。”
老摄影又问:“五十年代末,你小姨父死了,就能留下几千元私房钱 T? ”
他解释说:“我小姨父家从前是做大买卖的人家嘛,瘦死的骆驼比马 大。国民党大势已去的时候,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如果来不及岀国,忙 不迭地都想与革命者成婚。我小姨是部队文工团的,赶上那一拨了。我 大伯、父亲和小姨都是革命军人,共同形成的红色保护伞足以让我小姨 父家平安无事……”
老摄影师说:“难怪呢。”
其他人则纷纷说导演讲讲,给我们补点儿历史课。
于是,蔡晓光讲起了自己少年时代家庭人事的见闻,一副深情回忆 的表情:“我小姨父喜欢带我回他南方乡下的老宅去玩,村里人住的房舍 全是他家的,土改还没开始,他老父亲就主动将房契地契当众烧了,让 村里人到他家去爱拿什么拿什么,爱搬什么搬什么,先行一步共了自己 的产。工作组一进村,他就主动将金银财宝什么的也都交了,工作组和 村里人也就再没有难为他家人。留给他家的宅子也挺大,有花有树。许 多瓶瓶罐罐村里人却没动的,他老父亲说那都是好东西,越往后越值 钱。为了表示感谢,他老父亲送过我大伯,也送过我父亲。我大伯我父 亲都是土八路,不识货,当时还看不上眼……”
蔡晓光讲得眉飞色舞,大家听得鸦雀无声。他忽然发现小刘在看表,这 才意识到自己跑题了。接着,他言归正传,说道:“怎么扯起这些来了!回 到剧本,都回到剧本!为什么要加强喜剧元素呢?因为老百姓其实并不 爱看苦情戏。生活本来就苦哈哈的了,谁还喜欢再从电视剧中看到自己 苦哈哈的影子啊!非说他们爱看,那也是爱看古代的。从电视中看着古 代一些苦人儿的命运怎么个苦法,心里想着世上原来还有比我命苦的 人,心理会多少平衡点儿。现实题材特别是主旋律题材起不到那种作用,表 现得太苦了反而会让他们来气,再说也难以通过审批。编剧写到喜剧情 节时要放开手脚,闹腾点儿没什么。穷欢乐是穷人需要的嘛……”
编剧质疑道:“导演,那您不是等于否认悲剧的价值吗? ”
蔡晓光斜着眼瞥了编剧几秒钟,目光缓缓从编剧脸上移开。他环视 众人,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悲情剧和悲剧是一码事吗?悲剧那是深刻的 文艺。比如《李尔王》,比如《德伯家的苔丝》,比如《第六病房》,咱们 当下怎么深刻?我知道你们内心里都咋想的,总想搞出点儿经得起时间 检验的东西是不是?我就不想吗?但是能够吗?最有能耐的编导,也只 不过能搞岀《梁山伯与祝英台》那类爱情悲剧!中国从古到今,除了《梁 山伯与祝英台》那类东西,再就没搞出过什么高品质的悲剧来。中国连《复 活》那样的作品也写不出来!所以,我要求大家摆正位置,都别忘了自 己是干什么的。咱们只不过是吃电视剧这碗饭的人,大家多年来一直不 离不弃地跟随我,我有责任带领大家别把道走偏了,把饭碗给摔碎了。认 认真真地搞出些平庸的东西,这是咱们目前能做的,实际上并没有人真 比咱们做得更好,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