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要上哪去呢,福马?”叔叔惊恐地叫道。
大家都打了个哆嗦,拥向福马。
“但是,在您不久前的那个行为之后,难道我还能再留在府上吗,上校?”福马带着非凡的尊严问道。
然而,大家不让他讲下去:大家的齐声叫喊压倒了他的说话声。大家把他扶到安乐椅上,央求他,为他伤心痛哭,我简直不知道,他们还对他干了些什么。当然,他根本就没有想离开“这个家”,就像不久之前,就像昨天,甚至就像他在菜园里翻地的时候那样,他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他知道,现在人们将虔诚地阻挡他,死死地抓住他,特别是现在,当他使大家皆大欢喜,大家又重新信仰他,大家都心甘情愿地把他捧在手上,并引以为光荣和幸福的时候。但是他刚才慑于雷雨交加胆怯地回来,大概多少触动了他的自尊心,促使他变着法儿想显出一点英雄气概;而主要的是他情不自禁地想装腔作势一番;既然可以夸夸其谈,添枝加叶,海阔天空,大大吹嘘一番自己,于是他就简直无法抗拒这个诱惑了。他也没去抵抗;他挣脱了那些不放他走的人;他要求把他的拐棍拿来,央求把他的自由还给他,让他随便到哪儿去;他说他在“这人家”名誉扫地,横遭毒打;他回来是为了成全大家的幸福;他怎能再留在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家喝菜汤,虽然汤中营养丰富,但却加进了殴打的佐料呢”?最后,他终于不再挣扎着要走了。大家又把他扶进了安乐椅,但是他的如簧之舌却没有停下来。
“难道这里没有欺侮过我吗?”他叫道,“难道这里没有挖苦过我吗?难道您,您自己,上校,不是像城市大街上小市民之家粗鲁无礼的孩子们那样,无时无刻不在对我竭尽嘲弄、轻蔑之能事吗?是的,上校!我坚持这种说法,因为您虽然没有在肉体上嘲弄我,但反正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嘲弄;而精神上的嘲弄在某种情况下甚至比肉体上的嘲弄更令人气愤。我且不说殴打什么的了……”
“福马,福马!”叔叔叫道,“请你不要用这些回忆来使我伤心了!我已经对你说过,流尽我的全部热血也不足以洗净你受的这份委屈。请你宽大为怀!忘掉它,饶恕我,留下来分享我们的幸福吧!这是你的成果,福马!……”
“……我想爱,我想爱人,”福马叫道,“可是不给我人,不许我爱,把人从我身边夺走!给我,给我人,让我能够爱他吧!这个人在哪里呢?这个人躲到哪里去了呢?就像狄奥根提着灯笼一样,找了他一辈子,但始终找不到,因此我没法爱任何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找到这个人。谁把我变成了一个仇恨人类的人,这人是不好的!我大声疾呼:把人给我,让我能够爱他。可是却给我送来了法拉列依!我能爱法拉列依吗?我愿意爱法拉列依吗?就算我愿意,我难道能够爱他吗?不,为什么不呢?因为他是法拉列依。为什么我不爱人类呢?因为世界上所有的人,无论是谁,都是法拉列依和类似法拉列依的人!我不要法拉列依,我恨法拉列依,我瞧不起法拉列依,我要掐死法拉列依。如果硬要我挑选的话,我宁可爱阿斯莫德也不爱法拉列依!来,到这里来,我永远的孽障,到这里来呀!”他突然对法拉列依嚷道。法拉列依正从麇集在福马·福米奇周围的人丛里踮起脚尖,十分天真地在探头张望。“到这里来呀!我要向您证明,上校,”福马叫道,用手把法拉列依拉到自己身边,法拉列依都吓得晕过去了,“我要向您证明我所说的永远的嘲弄和轻蔑的真实性!你说,法拉列依,你说实话:你昨夜梦见什么了?您会看到的,上校,您会看到您的成果的!嗯,法拉列依,说呀!”
这个可怜的孩子吓得浑身哆嗦,用绝望的目光瞥视了一眼周围,希望什么人能够出来救他;但是大家都战战兢兢,恐惧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说呀,法拉列依,我等着哩!”
代替回答的是,法拉列依皱起了脸庞,拉长了嘴,像牛犊似的嚎叫起来。
“上校!您看见这种顽固了吗?难道这种顽固是自然的吗?我最后一次问你,法拉列依,你说: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关于……”
“就说看见我了。”巴赫切耶夫悄悄提示说。
“关于您的美德!”叶惹维金也向另一只耳朵偷偷地说道。
法拉列依只是回过头来看了看。
“关于……关于您的美……关于白牛!”他终于讷讷地说道。他突然热泪盈眶,号啕大哭。
大家“啊呀”了一声。但是福马·福米奇却显出了非凡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