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走访了你居住的那户人家,你经常随便躺在二楼廊道上晒太阳,这是多么快乐啊。”记得有一天,一位朋友这样对我说。我吓了一跳,说了声“的确是这样”,就沉默不语了。因为没有什么语言可以确切地表达我婚前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
在阳光下,悠闲地躺卧着,做着无边无际的梦,这是人间的幸福。这种看法,确是可能存在的。毫无疑问,这也是人的原始姿态之一。我蔑视这种看法,却又自然而然地被它捕捉住。像这样一个我,难道始终也不了解生活现实的真话吗?表面上像是思考什么,其实决不是在思考,而只是在打算思考,恐怕这不至于成为悲剧吧。
祖父谢世的时候,我头一次经历流鼻血这种生理现象,当时感到还是相当难受的。祖父病逝,我当然感到悲伤,我在世上越发孤单和寂寞了。这还不说,我已是中学三年级的少年,却常常想入非非,净想些与今后如何生活这个重要问题无关的问题。我无忧无虑、悠闲恬静地欣赏着叶缝间的蓝天和泼洒着阳光的湖面。但是我绝不听天由命、自暴自弃或者悲观绝望。或许祖父的死、自己的境遇,我全然看不见吧。我几乎没有绝望过。我总是豁达乐观,自己所做的事或祈求的事,都相信一定能够成功,就是直到最后一分钟双手空空,我也是耽在空想之中。即使错过时机,事与愿违,失败了,我也不太执着于任何事物;即使招致了与绝望同样的结果,我也绝不灰心失望。就是说,纵令有苦恼,也会在一瞬间全然忘光,我依然做着这件事或那件事的另一个梦,另一个片断的梦。我是不会有真诚的悲伤、真实的悔恨的。你们有个很好的儿子。然而你们将这个尚未懂事的儿子留在这个人世间,他会遭受多么大的痛苦和多么大的悲伤,你们却不曾为他操过一点心啊。
前不久,我的一个亲戚来同我商量,他要同一个私娼结婚。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话多少动摇了他的决心。即使我坚决反对世间的一切婚姻,也是无济于事的。从对方来看,我是个小说家,明白事理,他多少期待着能够听到我满意的答复。我不会按一般的习惯,说她是私娼出身,不能讨她做老婆。不过,他既然来同我商量,我只好从一般常识来谈:首先,她已过了几年这样的生活,身子不会好的。再说,如今她全家都依靠女儿出卖色相维持生活,婚后男方必然要背起这家的生活重担。
“按一般常理判断,我不能赞成。”我先是冷漠地回答了。据说那女子再干一两个月就能获得自由。既然想把她讨来做老婆,又让她继续干这种行当,就算是干三四天,也不怎么好呀。如果说,结婚的事由于我的反对而告吹,即使不算是代价,她剩下的债务由我来付,让她马上回乡下,怎么样?我是这样认真地同妻子商量的。我每次提出这种事同妻子商量,我和妻子心里都十分明白,我们十之八九是拿不出这笔钱来的。过去遇上这种事,妻子会马上说:对,要是能这样做就好了。可是如今妻子不敢贸然随声附和,就让事情过去了。于是我对妻子说:
“这种情况,也许比继续搞别的女人好些。玩女人,长期玩同一个女人就会招来这样的事。一般来说,在这种地方跟同一个女人玩上三四回,不就说明这男人是个老好人吗。这样做就错了,女人有的是嘛。”
然而,这恐怕是办不到的。假使我能够这样做,不就像神佛一样健忘、一样幸福了吗?如果那仅仅是一种轻率的逃脱,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优哉游哉地躺着,也许是不折不扣的怠惰吧。难道这不是一种非常悲伤的生活方式吗?
“老渔夫的脸,实在憨厚得难以形容啊!”
我们在海边的村庄悠然漫步的时候,经常看见这种憨厚的老人,面对大海茫然地呆站着。
“他那样呆站着,恐怕是在观察海的气象,为着出海打鱼吧?”
“很难说:看样子不见得吧。”
“大概是长期养成的习惯。”
对于他们来说,歌颂海的美,恐怕连想也没想过。也许,海早已渗透到他们的身心,以至没有感觉到海。这是我爬到厚皮香树上读书时想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