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死了,要是没死就好了。”这种想法越来越炽烈,以致破坏了我的梦,把我惊醒了。我外眼角涌出泪水,久久才醒悟过来:祖父早在十年、二十年前已离开了人世。我这才释然于怀。与其为祖父似死非死而感到痛苦,不如让祖父干脆死去,然后领受悲伤,也许还好受得多呢。
前些日子,我到一个少女的家里去。她也是由她祖父母一手抚养长大的。她家祖父告诉我:她很任性,不太体贴老人。他说着说着,双手颤抖,身子不停地摇晃,眼眶里涌出了热泪,话语也变得沉痛和激动了。“啊,这可不行!”我愕然失色。“他净说
我的坏话,说我的坏话哩!”她霍地站了起来,动作显得有点粗鲁。她一边痛哭,一边跑到夜深人静的大街上。祖父向别人说自己的坏话,这是她本人连想也没想到的。她气极了,失去了理智,毅然离开了家庭。应该说,她还是幸福的。她祖父早已超过我祖父的年龄,年已七十五岁,可身子骨还很硬朗,看不出这么大岁数。她家的医生说:让老人气得发抖,可能会威胁他的余生,还是让她谨慎点好。医生这样提醒我。我眼看老人这样激动,觉得非同小可,支撑这位祖父的生命的东西,仿佛突然间变得十分脆弱了。我心里很是难过。除了我以外,谁的话这个少女都是听不进的。她祖母每回遇见我,都真诚地恳求我批评她一顿。可是,我教训她“对待老人要体贴”的时候,我内心反应最强烈的是医生所谈的那番道理,可是不知怎的,我无论如何对她说不出口。岂止如此,我甚至想过:有朝一日她突然对老人态度和蔼了,那不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吗?这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想起了我自己祖母的缘故吧。
祖母说冷,我给她穿上布袜子。祖母肚子疼痛钻进被窝,我拍打几下把袜子整理好。在我来说,这举动是破天荒的。我平时撒娇,连筷子也不愿意拿,任性到别人看也不想看我一眼。我对待祖母如同使唤奴隶,使祖母大伤脑筋,而我那天竟表现得如此亲切,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谁知三个小时后,祖母猝然长逝。祖父和我都没料到祖母生病,因而没有在她身边侍候。祖母不声不响地就去世了。我只见她动了两个胳膊肘。心想:我这颗童心已预感到祖母的死,才在那天表现自己的亲切吧。祖母肯定会原谅我平日的任性,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就说祖父吧,现在回想起来,他临终时,头脑确是古怪成了孩子和疯子的混合体。要是别人的话,我会明白事理,会斟酌、揣度或适当对待,或多方安慰。然而,只有我祖父两个人日夜生活在一起,形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不能脱离这个世界去观察这个世界。祖父的年龄我也已忘却,既然是正面朝着他,我在寂寞时就故意纠缠着他,弄得他要么气鼓鼓的,要么失声痛哭。我自己也跟着深感哀痛。在外人看来,我这个孩子是不体贴老人,甚至是折磨老人的吧。可是在我来说,我觉得我是最孝顺了。试想如果有个孩子,在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同一个疯子的父亲住在一起,又不知父亲是疯了,自己也可能会发疯,这样与其把父亲推出去护理,不如同父亲一起作出疯态,不是更能表现出他对父亲深挚的爱吗?其间,越过父母,由祖父母同孙子结合组成家庭,这个家庭远离村落,孤门独户,充满了孤寂的气氛。这样的孙子,比父母抚育的孩子会纯洁得多。不过,一旦被摈弃在社会上,那衰弱之躯就会马上变得遍体鳞伤。父母啊,你们使我成为祖父的孩子,如果你们在九泉之下可怜我,关心我这双走在社会上的脚是不是流淌出非常洁净的血,那么你们就会被我的漂亮言词弄得眼花缭乱。我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寄往怯懦的墓场,是因为你们使我感到虚无,无牵无挂。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们了。我怎能对抚养我到十六岁的祖父唠唠叨叨呢。
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之后,我便寄居在亲戚家。在东京,住公寓期间,你们的一切遗物都已荡然无存,只留下父亲的照片和字幅。母亲您大概是因为相貌不扬,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相反的,父亲您好像很喜欢照像,在老家的仓库里留下了满满一小箱子照片。这些照片如今都失散了,手头只剩下一张。在中学宿舍里,我把这些照片摆放在书桌上,这样做是出于无聊的感伤,这与年龄是相称的。可是同学问我“那照片是谁”时,我只是能红着脸,怎么也说不出“那是我的父亲”。乍一看去是个美男子,不知怎的,我也就释然了。最近,仔细一看,只能认为那是一副病人的面孔。我紧皱眉头,把它塞进了旧信堆里。你们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我手头没有一件东西可以帮助我回忆你们的容貌。假如说你们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印下了什么,那就是对病痛和早死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