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您的字幅以外还有稳元①、即非②和木底③的挂轴呐。我们的先祖,在村子里兴建了黄檗宗的寺庙,同宇治的黄檗山常有往来。我们家里收藏了许多这一流派僧侣的字幅,留在我手中的却仅有这三幅,恐怕不会是赝品吧。我一对妻子谈起这件事,妻子就觉得壁龛里没什么可挂,很是可惜,于是派人去公寓附近的当铺“犬屋”问问拖欠了多少公寓费,挂轴是不是押在那里。
“没欠多少钱,值不得我们特地去催收,也就这么着了。挂轴和没裱糊的字幅,确是押在这里,”对方这样回答说。我打算立即还债以换回抵押的挂轴。公寓离我目前的住所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公寓主人不愿来讨债款,我也不去索回挂轴,“犬屋”的人送信来以后又过了两年。我借的钱少得不值一提,要说我没钱还,是不成其为理由的。这笔债款,同黄檗三大家的字幅相比价钱太悬殊了。妻子每次想起这件事就说:
“我亲自走一趟。”
“是啊,”我说罢,微微一笑。
姑且不谈这些了。我对妻子并没有谈及同黄檗僧的挂轴放在一起的、还有父亲您的字幅。就是把这字幅索回裱糊好,如果有人指着壁龛询问那是谁的字,我多半会像被人捅到痛处一样,露出不悦的神色来。您如果以为我长大以后会永远相信您的遗训是珍贵的,或者以为我会体谅您弥留之际写“保身”二字时的悲伤感情,那您就未免太无自知之明了。
①稳元,黄檗宗的鼻祖,福州人,名隆琦,一六五四年东渡日本,在山城国宇治创建了黄檗山万福寺。
②即非,明朝僧人,名如一,一六五七年应其师稳元之邀,东渡日本。擅长书法。
②木庵,明朝僧人,与稳元、即非号称黄檗三僧。
不是在大理石上,而是在树干上“雕下你的名字吧”,我忽然从让·科克托①的这行诗句中想起了你们,就写了这封信。不过,这首诗读着就令人讨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长期受骗的。不是把名字刻在大理石的墓碑上,而是刻在活着的树干上,难道只限于俏皮这点吗?或是说,“大理石”和“树干”,只限于象征各种事物吗?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都不是荒唐的说词。随着树木成长,粗大到枝干参天,雕在上面的“你的名字也会渐渐地变大”,这要是表现什么先驱者或志士仁人倒还有点意义,而一般人只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爱人或是孩子的心中。他们的名字究竟会不会渐渐变大呢?一定会变大的。
你们,请你们还是把自己的名字付诸流水吧。这样彼此可能会轻松些。幸亏你们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一个使我想要逃避的记忆。就是祖父那儿,我也不断残忍地避开了。祖父弥留之际,痰堵气管,他一个劲地抓挠胸口,痛苦地呻吟着,我却逃到隔壁客厅,大声朗读藤村②和晚翠③的诗。一年之后,一位表姐曾无意中责备我说:祖父只剩下你唯一的一个亲人,那种时刻你不守候在他身旁,这太薄情了!我万分震惊,感到她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一股无依无靠的孤独感情钻进了我的心窝。当时确实是无可奈何啊。
这显然是表姐的误解。
“在我病危的时候,我绝不让任何人到我的病房里来。我可不让别人像看热闹似的看我死去。”平日我总是如同立遗嘱一般地叮嘱我的妻子。原因之一,就是我记起了祖父临终时的痛苦情形。祖父身边的一位老大娘叹息道:“你祖父是个好人,平时像佛爷一样,怎么临终竟这般痛苦呢?”这种叹息,比祖父的死更使人悲伤。祖父健在时,我几乎每晚都不在家中。不知怎的吃过晚饭,室内昏暗下来,我就仿佛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感驱赶着,总是心神不安。把祖父独自留在家里吧,又觉得过意不去。我直视着祖父的脸,无计可施,实在难受之极。
①让·科克托(1889—1963),法国现代派诗人。
②藤村,即岛崎藤村(1872一1943),诗人、小说家。
③晚翠,即土井晚翠(1871—1952).诗人。
“爷爷,我可以玩一会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