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江口老人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环视了一圈这间悄然无声的八铺席房间,随后将视线落在通往邻室的门上。那是一扇用三尺长的杉木板做成的门。看样子这门是后来才安装上去,而不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就有的。察觉到这点之后,他又发现这扇墙原先可能就是隔扇拉门,但为了做“睡美人”的密室,后来才改装成墙壁的吧。这扇墙壁的颜色,虽说与四周的墙很协调,但还是显得新些。
江口拿起女人留下的钥匙看了看。这是一把极简单的钥匙。拿钥匙自然是准备去邻室的,可是江口没有站起身来。刚才女人说过,浪涛汹涌。听起来像是海浪撞击着悬崖的声音。
这幢小房子是落座在悬崖边上。风传来了冬天将至的信息。风声之所以使江口老人感觉到冬之将至,也许由于这家的缘故,也说不定是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呢。这里也属暖和地带,只要有个火盆就不觉寒冷。四周没有风扫落叶的动静。江口深夜才到这里来,不太清楚这附近的地形,却闻到海的气味。一走进大门,就看到庭院远比房子宽阔得多,种植了许多参天的松树和枫树。黑松的树叶在昏暗的空中摇曳,显得强劲有力。这家先前可能是幢别墅。
江口用还攥着钥匙的手,点燃了一根香烟,只抽了一两口,就将它掐灭在烟灰缸里,接着又点燃第二支,慢条斯理地抽。这时他的心境,与其说是在自嘲自己心中的忐忑不安,莫如说是涌上一种讨厌的空虚感更加贴切。往常江口临睡前总要喝点洋酒,不过,睡眠很浅,又常做恶梦。江口读过一个年纪轻轻就因癌症而死去的女歌女的和歌,其中写到在难眠的夜里吟了这样一首歌:“黑夜给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江口还牢记不忘。现在他又想起这首和歌来。在邻室睡着的姑娘,不,应该说是让人弄睡的姑娘,是不是就像那“溺死者”呢,想到这儿,江口对去邻室就踌躇不前了。
虽然没有听说用什么办法让姑娘熟睡,但总而言之,她似乎是陷入不自然的、人事不省的昏睡状态。所以比如说她也许吸了毒,是一副肌肤呈混浊的铅色、眼圈发黑、肋骨凸现、瘦骨嶙峋的模样,或是一副胖乎乎的全身冰凉的浮肿的模样,也许还是一副露出令人生厌的紫色污秽的牙龈、呼出轻轻的鼾声的的样子呢。江口老人在六十七年生涯中,当然经历过与女人露出丑态邂逅的夜晚。而且这种丑态反而难以忘怀。那不是容貌丑陋的问题,而是女人不幸人生的扭曲所带来的丑陋。江口觉得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并不想再添加一次与女人的那种丑陋的邂逅。他到这家来,真到要行动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还有什么比一个老人躺在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姑娘身边,睡上一夜更丑陋的事呢?江口到这家里来,难道不正是为了寻觅老丑的极致吗?
客栈女人说过:“可以放心的客人”。确实,到这家来的,似乎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告诉江口这家情况的,也属这样的老人。此人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非男性的老人了。这个老人似乎认定江口也已经同样进入耄耋之年的行列。这家女人大概净同这样一些老人打交道,因此她对江口,既没有投以怜悯的目光,也没有露出试探的神色。不过,精于寻花问柳路数的江口,虽然还不属于女人所说的“可以放心的客人”,但是只要他想那样做,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那就要看届时自己的心情如何、地点怎样、还要根据对象来决定。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已是进入老丑之境,距这家的老龄客人那种凄怆境地已为期不远。到这儿来看看,正是这种征兆的显露。因此,江口决不想揭示在这里的老人们的丑态,或打破那可怜的禁忌。如果想不打破,也是可以不打破的。这里似乎也可以叫作秘密俱乐部,不过很少老人会员。江口来这里不是为了揭露俱乐部的罪恶,也不是为了搅乱俱乐部的规矩。自己的好奇心之所以不那么强烈,正显示自己已经老得可怜。
“有的客人说,入睡后做了美梦。还有的客人说,想起了年轻时代的往事呐。”江口老人想起刚才那女人说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苦笑,他一只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并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打开了。
“啊!”
原来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使江口不由脱口喊了一声。由于房间昏暗,那深红色显得更深了。而且窗帘前面仿佛有一层微微的亮光,令人感到恍若踏入梦幻之境。房间的四周都垂下帷幔。江口刚穿过的那扇杉木门,本来也是盖住帷慢的,帷幔的一头就在这里被拉开。江口把门锁上后,一边把帷幔掩上,一边俯视着昏睡的姑娘。姑娘并非在装睡,他确实无疑地听见了她深深的鼾声。姑娘那意想不到的美,使老人倒抽了一口气。意想不到的还不仅仅是姑娘的美,还有姑娘的年轻。姑娘侧着身,左手朝下,脸朝这边侧卧着。只见她的脸,却看不见她的身躯。估计她不到二十岁吧。江口老人觉得自己的另一颗心脏仿佛在振翅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