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义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解开唐装的上面三个盘扣,真就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红绸子包裹。红衣姑娘刚还奇怪,老人家不胖啊,穿了新衣服肚子怎么就大起来了?倒是难为了裁缝,上衣里做了一个这么大兜。秉义打开红绸,里面还有一层黄绸子。门外的看客齐刷刷踮起了脚。秉义又打开黄绸子,一个貌似黄花梨木做的圆形盒子。继续打开木头盒,一个黄铜做的圆盘。秉义端着圆盒倾斜着朝向大家。透过圆盘表面一层被摩擦得含混的玻璃,众人看见黄铜圆盘上刻满奇怪的符号、数字和刻度;圆盘中间有一片垂直于圆盘的翅膀形状的指针,指针的颜色比黄铜浅,发出嫩黄的光;而在翅膀形指针之下,还有一个细长的银白色菱形指针,指针的轴在圆盘的中心。秉义展示圆盘时,菱形指针一直晃动,好像在寻找自己要指的方向。
“啊?罗盘!”
跑船的人对这个东西不陌生,但如此隆重地层层裹藏,又以如此漂亮的材质与造型,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对,罗盘。”秉义说,“我爷爷娶我奶奶时,我爷爷他爹把这个罗盘给了我爷爷。我爹娶我妈时,我爷爷把这罗盘给了我爹。我和星池妈成亲那天,我爹喝了两大碗酒,抹着眼泪把它传给了我。今天,星池和小宋结婚了,按照祖上的规矩,我把这个罗盘亲手交给星池。”他把上衣盘扣扣好,捏住衣角打理整齐,再次捧起罗盘,挺胸抬头,对儿子说,“星池,来,接着。”
星池站起来,有点蒙。他走到父亲跟前,双手伸出来了还在说:“爸,我们不再跑船了啊。”
“跑船不跑船,咱们邵家都是船民。接着!”
司仪及时地鼓掌,他说:“老人家说得实在!亲友团的各位朋友,你们觉得叔叔说得好不好?好就来点掌声!”
围观的多半是船民,还有比这句话更提神的么。掌声像河水拍打船只。
星池捧着罗盘退回到蒲团上。
司仪说:“我觉得老先生还想再说几句。我们要不要再给点掌声?”
掌声又起。
“说两句就说两句。”秉义回到太师椅上,有段半分钟的空白,然后拍一下椅背,说,“今天孩子结婚,作为父母,我和老伴很开心。都长大了。小宋的叔叔和舅舅也在场,我和老伴感谢你们,谢谢你们把小宋送过来!小宋是个好姑娘,我们老两口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请转告亲家公亲家母,请他们放心。我把星池交给小宋,我和他妈也放心。我们希望他们小两口的日子越过越好!”
司仪插了个空,带领大家掀起了一个鼓掌热潮。
“儿大不由娘。星池今天成家立业了。咱们家世代跑船,到星池这里,上岸了。说真话,我这心里堵了好几个月,不是想不通,是放不下。水饭吃了一百多年,饭碗到我邵秉义手里,砸了。我答应过我爹,要把这个碗端好的。但是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想法,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这个世界在变,年轻人就应该按年轻人的想法去活,去干。我不知道星池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但我尊重儿子的决定,就像当年我爹尊重我的想法一样。
“咱们船民的传统,儿子一结婚就分开过,分家的礼物是一条船。我和星池妈要成亲了,我爹问我要什么样的船。我说要机动的,让机器推着船跑。我爹想不通。他说咱们船民的手艺在哪儿?在撑篙,在划桨,在扯帆。一篙值千金。最牛的船老大都是使帆的高手,不管哪个方向来风,都能调节好帆的角度,让船一直跑。帆都不用,你跑什么船!我说要么给我机动船,要么不要。我爹咬牙切齿地答应了,他觉得邵家跑船的事业毁在我手里了。我没有。我把船跑得很好,我把船跑得更好了。所以,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我们的老黄历不一定就对,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
“星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我们长年在水上,耽误了他,要不他能读出很好的书。小时候他孤单,被绳子拴在船上,没有玩具,头发里长满虱子。他自己跟自己玩,把褂子脱下来往天上扔,落下来再扔到天上去。风把衣服吹起来,他就拍手笑。吹到河里的衣服,看见了我们就捞上来;没看见,就顺水漂走了。那几年,不知道丢了多少衣服。”
老婆对秉义使个眼色。讲几句行了,还没完没了了。秉义讲得专心,根本没看见。老婆想伸手碰他一下,怕动静太大,就清一下嗓子。秉义还是没扭头看她,继续讲。两人表情微妙的那一瞬间,红衣姑娘抓拍到了。
“星池是有主见的孩子。在家里,我这把老骨头说了算,但我很清楚,我这儿子一直都很有主见。在场的都是多年跑船的老兄弟,都是亲人,这几个月为了我们家的事都没少操心,趁这个机会,我一并对大家说开了,也算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