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跑船养成的坏习惯,停下来就不知道该干什么。手足无措。秉义赤脚蹲在船头抽烟,吐烟时努力挺直脖子,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秉义干瘦的背后,夕阳落尽,西半天大写意的几笔晚霞,衬出了天空更广大的寂寥,秉义整个人也因此有了一个油亮、逆光的黑褐色轮廓,像一只年迈的鸬鹚。码头里的波浪拍打船帮,发出细碎的惜别之声。秉义就是这么想的。两天以后这个码头他就不再来了,他不能蹲在别人家的船头上。岸上那个穿风衣的姑娘对他挥挥手,他还没回过神来,她的快门已经摁下。早上也是这样,他叉着腰站在船头发蒙,起床后他就没找着北,就是这个穿风衣的姑娘对他挥挥手;他扭头看她,她摁了快门。照完了,她又挥挥手表示感谢,骑上自行车往南走了。
这一次穿风衣的姑娘摁完快门,没有挥手致谢,而是继续摆弄她的相机。她还要拍。秉义蹲着没动,又续上一根八喜烟。随她拍去,懒得动。穿风衣的姑娘至少拍了二十张,站着拍,蹲着拍,弯着腰拍,架在自行车座上拍;往前走几步拍,朝后退几步拍,靠近水边时脚底打滑,差点掉进运河里。
一根烟抽完,照片拍好了。女儿在船舱里又喊他回,他应一声,还是没动。他听见女儿抱怨,爸爸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弟弟后天结婚,一堆事等着操办,他这个当家的成了没事人。然后是老婆的大嗓门。船上待久了,说句悄悄话都跟用喇叭喊出来似的。老婆说:
“还没到时候,你等着吧。星池婚事办完,他不趴船舵上哭,这事不算完。”
“我就说我爸偏心!当年我出门子,我还以为他欢喜我嫁个好人家,原来是高兴闺女终于到别人家吃饭了。弟弟结了婚还是自家人,生了娃也姓邵,就把我爸弄成这样。”
“你爸啥样你还不知道?他是舍不得这船。”
秉义揉灭烟头,说:“都住嘴!”
女儿对母亲吐吐舌头,手下的活儿一点没耽误。她就是想让父亲换个脑子。别说父亲不舍,就她,嫁出去七八年,心下也难过。船是他们水上的家。娘儿俩在船舱里收拾星池的婚床。缎子绸面老棉花被子,一床红一床绿,被面上腾龙起凤,交颈呈祥。大红的绣花床单。秉义决意朝船民婚房的最高标准里弄,别人家有什么,这条船上就得有什么。墙纸、吊顶、地板,全是新的,能放进来的家具和家电也都是新的。星池和准儿媳妇都觉得浪费,就住一晚上,犯得着这么大动静?秉义两眼一瞪,半个晚上也得是一辈子的排场。
其实就是半个晚上。上半夜喝酒闹洞房,等亲戚朋友都累了,新人入洞房,就只剩后半夜了。第二天还得早起。船上人家的规矩,婚后第一天你要懒,那可不是个好兆头。起床后收拾停当,该尽的礼数,该行的仪式,第一次门槛怎么跨,第一顿饭怎么吃,演出一样全走过一遍,星池两口子就搬到岸上的新房里了。也是洞房,装修一新,幸福天河小区3号楼306房间,一百二十四平米的三居室。搬家的车都约好了。
半个晚上也是秉义蛮横地定下的。这个家他说一不二,但他极少如此粗暴地下指示:就这么办,没二话。婚礼必须在船上办,船民就要按船民的规矩走。儿子反驳,船都卖了,谁还是船民?秉义用筷头点着饭桌,一字一顿地说:
“老子在船上一天,就一天是船民!你就一天还是船民的儿子!”
“问题是那天咱家的船已经过户了啊。”
“这事不归你操心。”
他要跟买家谈,推迟几天交船,不答应这船不卖了。已经够便宜了。儿子和朋友投资合办一家修船厂,紧急要钱,这条船是最值钱的家当。要在平常,从从容容地卖,少说也高出个一二十万。答应卖船揪了他一个多月的心。老婆说,不卖哪来钱?不卖谁跟你跑船?六十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呢。六十岁怎么了,咱家的“天星号”跑得不比谁的快?他斜了老婆一眼。老婆手上下了点力气,他趴在床上叫起来。全身所有关节都经不起按。因为风湿病,身体里的任何两块骨头多年前就开始貌合神离,有点风吹草动就酸疼。老婆在给他按摩。结婚三十四年,老婆完全无师自通成了他最可靠的保健医生。
“一指头的力都受不住,还怎么了!”老婆说,手上又回到专业医生也无法领会的力道。这个分寸只有三十年耳鬓厮磨方成就得出来。“你说怎么了?儿子要真不在船上,你拿放大镜搜搜这一千里运河,有咱们这样六十多岁的老两口上蹿下跳地跑的吗?你拿什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