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十五,到哪里都觉得好。如果每次咬牙切齿要在某处买房置地过归隐生活的愿望都能实现,那么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我起码得有三百六十五处大小宅子。宴临说这是病,年纪一大,想做老地主的不健康念头就会止不住地往外冒。我认为孙老师的批评非常到位。年轻时我对单门独户的前现代闭关锁国生活完全没兴趣,喜欢住高楼、挤电梯、开厚重的钢铁防盗门,一群人风风火火,上班下班,那才叫现代生活,才叫与时俱进;这几年变了,见到小门小脸的小院儿就口水直流,想着待在这院子里喝茶种花、读书看报,听听鸟叫和蝉鸣,岂非人生第一大快事。在孙老师的监督下,我已经在极力压制这种腐朽欲念,但到了小博物馆客栈,还是忍不住想,要有这么个客栈,我当甩手掌柜,孙老师做老板娘,里里外外收拾利索,后半辈子守着这小本生意也挺好。
“想得美!”宴临翻我一个白眼,“小本生意?人家一个月的流水能把你后半辈子的片子都拍了。”
我就不吭声了。现在拍片子的钱都是孙宴临赞助的,她卖了一批画。我说你支持了这么多钱,我不一定还得起啊。她说现在是免费赞助,但哪天若不要她了,双倍返还。
“那怎么可能。还有你这样的吗,我还想再要几个。”
“有啊,你想要多少?”她直接咬住我耳朵,“按人头算,有一个翻一番;只要能还,你看着要。”
“那还是守着你一个吧。”
这丫头的确出乎我意料,决定了就全身心地扑过来,下了课就往北京跑。这是她的行事风格,要做就倾全力做到最好。遗憾和不尽力是人生最大的污点。不知道她这句鸡汤是原创还是借来的。她觉得《大河谭》这样的好项目,要当这辈子最后一部片子来拍,会拍得更好。所以她建议拓宽思路,把片子的周边内容也处理好,谁说非得为电视台那档节目量身定做?烂片子才点头哈腰、削足适履地遵从栏目要求,好东西要自己立规矩,让栏目为你变。“不就钱吗?我把画全卖了。”她豪迈地说。除了一把抱住她往床上扔,我实在想不出更真诚高雅的感谢方式。
从床上下来,重大的决定就做出来了:到济宁去。
宴临帮我联系了她住过的小博物馆客栈,我们要去实地感受一下济宁的运河,看看客栈里收藏的众多民间老物件。她又联系了连锁客栈老总周海阔,她从店长程诺那里听过一些他的运河情缘;还有邵家父子,邵秉义与邵星池,以及他们家的罗盘;希望这次随行拍摄中都能有他们的故事。
小博物馆客栈我很喜欢,腐朽的念头不能自已。但被孙老师打击蔫了,我又自卑到觉得当门童都嫌手脚不利索,算了,那还是专心准备《大河谭》吧。我在客栈里跟整个团队一起完善脚本,宴临列席,偶尔提出她的参考意见。
周海阔现在在路上,他本月巡视原定到淮安段的一家客栈就结束,为《大河谭》临时改了行程,继续北上来济宁。邵秉义离这里不远,跟老伴过捕鱼养鸭的生活,等儿子这一趟长途归来,爷儿俩一起过来;邵星池的船正回程,已到南望湖。
聚齐的前一天,来了一位考古学家。戴黑框眼镜,梳分头,穿白色短袖衬衫,衬衫下摆掖在藏青色西裤里,亚光的休闲黑皮鞋。程店长不介绍,我也猜得出此人是位考古学家,整个装束和表情都让我想起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清洁,纯粹,坚信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考古学家姓胡,我们叫他胡老师。胡老师有种这个年代中年男人早已稀有的干净、天真和好奇混杂的眼神;此外还有种说不出的洋气,没准儿往上推几辈子,哪个祖宗被混过血。胡老师谦和,说话之前他会先对你微笑。
他来看各种老物件。我们从运河边选景回来,在茶吧喝茶时见到他。胡老师刚从楼上下来,趁上面的几间房子还没入住客人,程店长带他参观了房间里的收藏。他把茶吧里的藏品也快速浏览了一下。我们只有一个打招呼的时间。我冒出一个想法,正准备邀他入镜,胡老师的手机响了,同事找。他抱歉地向我们挥手告别,往门外走。他说明天抽空再来,把剩下的看完。对小博物馆客栈的收藏,他评价颇高。他说,有的收藏只是器物,美则美矣,宝贝也宝贝了,但止于物本身;而有的收藏,无关乎精致绝美,不过平常器物,却能看见流动的时间和过往的历史;小博物馆客栈是后者,古旧的日常细节呈现出了此地繁复、悠长、宽阔的地方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