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河下镇,芦苇扑棱棱疯长。风吹过来,浩浩荡荡的芦苇一起向北弯腰,好像五月的大风正把它们往北赶,赶到哪里就在哪里扎下根,又是葳蕤蓬勃的一片。苇叶挤挤撞撞,在黄昏的天光下发出压抑的喧哗,如十万伏兵严阵以待。照小波罗的想法,可以在河下的码头过夜。这个古镇繁华了两千年,吴王夫差开凿邗沟时它就有了。如今是朝廷盐运史的驻地,官衙森然,店铺林立。大汉朝淮阴侯韩信和《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都出生在这里。小波罗上岸溜达了一圈,在船上他就闻到了茶馓的香味。茶馓是当地的特产,手工把面拉扯成细细的一线,一圈圈绕成巴掌大的一块,下锅油炸,金黄酥脆地出锅,舌头用点力,入口即化。小波罗端着一纸包茶馓,边吃边在石板路巷子里穿梭,停不下来。韩侯和大文豪的故居没找到,入眼的都是人间烟火,光茶馆酒肆里的吆喝声就让他想待下来再不离开。
但老陈建议在二十里外的清江浦夜泊,那儿的十里长街更有看头。更重要的,他们可以天一亮就过清江闸。运河上下,清江闸素有“七省咽喉”、“九省通衢”之称。地理位置重大自不必说,那大闸口的凶险也堪称“咽喉”。到闸口前,水阔流激,船过闸洞是个挑战,要养足了精神才好对付。作为半个当地人,谢平遥表示赞同,过闸更重要,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在清江浦的几年,他真没少看各种船一不小心撞到两边的闸壁上。当地人有句俗语,“眼一瞎,跳大闸”,意思是闸口凶险,跳下去就进了漩涡,想活着出来那就得看你的运气了。小波罗说,那听老陈的。
老陈,陈改鱼,老把式,他们现在雇用的这艘船的老大,氾水镇人。他们在高邮被老夏的船抛弃后,谢平遥找到高邮漕运的朋友,朋友推荐了陈改鱼。他们是亲戚。朋友说,正因为是亲戚才推荐,一般的船主打死也不会往北跑。因为往北跑,尤其运一个洋人,结果很有可能也是被打死。现在的局势明摆着。人死了还得搭上条船。他这亲戚正好手头紧,才冒险走这么一遭。不过有个条件,老婆得带在船上。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个条件,跑长途的忌讳船上有女人,女人主灾,是祸水。小波罗哪管这套,一天到晚除了水就是船,满眼都是男人,有个女人好啊,说话听不懂那也是个软软的女声。等上了船,小波罗还是有点失望,老陈的老婆,陈婆,四十多岁,长年的水上劳作让她关节粗大,骨头缝里都害着风湿病;水面空旷,女人的嗓门也慢慢习惯性地高了,喊一声“上船了”码头都哆嗦;至于长相,在水上待久了,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河风把所有人脸上都吹出了细密的皱纹。
老陈说,到了清江浦歇。儿子们,帆涨满。老陈还带了两个二十岁的双胞胎儿子,大陈和小陈。单就两张脸,遮住小陈鼻尖上的那颗黑褐色的小圆痣,除了陈家自己人,外人还真分不清哪个是哥哪个是弟。哥儿俩还有一个区别,辫子盘在头上或者绕在脖子上时,大陈的习惯是从左往右,小陈习惯从右往左。大小陈正是干活的时候,风吹日晒,皮肤呈古铜色,抬抬胳膊就能看见身上的肌肉在乱窜。
芦苇荡里的风刮到一大一小两叶船帆上,明尼阿波利斯的面粉袋做成的船帆也有了猎猎的杀机。小波罗端着烟斗站在船头,那样子很像要作一首豪迈的诗。从芦苇荡里摇出一艘小船,迎面向他们驶来。五个人,两人划桨,两人坐在船尾,孙过程抱着胳膊站在船头。小波罗立马矮下来,坐到椅子上跟谢平遥说:
“阴魂不散。那家伙又来了。”
谢平遥也看见了。此刻他们远离河下,距清江浦又有一段距离,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短袖汗衫选了个好地方。谢平遥叫老陈,全速前进,什么事都别理会。老陈打眼就看见了船后两个汉子脚下一闪的大刀。最后一道晚霞映在刀片上,像干涸的血。大陈小陈分列船两边,架起桨,以双胞胎的感应默念着号子,节奏整齐地划起来。小船不敢硬拦,赶紧闪到一边,孙过程高声说:
“我就说过我们还会见的。”
没人理他。大船从他们身边经过。小船立马掉头,但仅靠两个人划,速度还是跟不上大船的两叶帆。眼看大船走远,船尾的一个汉子走到船头,抡起一只飞爪,铆定了大船船尾。然后他用力拽绳索,边拽边收绳子,待老陈发现想一刀砍断绳子,小船已经跟上来。孙过程一个简短的助跑,跳上大船。接着另外四个汉子逐一跳上大船。小船由一根绳子牵引,空荡荡地漂行在大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