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的午休里,六个未接电话,都是济宁店的店长打来的。周海阔在船头上坐下,开始泡他的醒神茶。他瞟一眼手机。如果五分钟内程诺再打过来,又说不出这般催命的理由,他会考虑让他回家休息几个月。他带着程诺做了五年的金砖博物馆,以为把他躁气都消磨掉了,这才一年,火气又回来了?“小博物馆号”慢悠悠地行进在运河里,就算慢,也比货船快多了。照这速度,两小时能到济宁店。“小博物馆号”介于游船和快艇之间,分上下两层,外表看不出土豪,内里也不奢华,但舒适简便。船头“小博物馆号”五个字是从米芾的碑帖里集出来的。这是周海阔巡视他的连锁民宿客栈的指定交通工具。十二家连锁客栈都临水分布在运河沿岸,他从苏州坐上船,南下可到杭州、绍兴、宁波,北上可至济宁,如果继续北上聊城、临清,就把“小博物馆号”暂停在济宁店的小码头上,运河水过不去,那一段只能坐车。
客栈也叫“小博物馆”。小博物馆连锁民宿客栈。
周海阔刚喝第二口茶,四分三十秒,程诺的电话又来了。
“天塌了还是客栈塌了?”
程诺肯定听出老板声音的温度有点低,但是没办法,“周总,那位先生催得实在太紧,希望半秒钟之内就赎回罗盘。撒泡尿他都跟着。”
“两个问题:一,那不叫赎,那叫买;我们可以卖,也可以不卖,不存在必须如何如何的义务。二,不能找个借口拖延一下么?”
“周总,非常抱歉,我知道您可能在午休,但那兄弟也不容易,他着急赶路,船就等在码头上,分分钟都是钱。他用的是‘赎’字,我就顺嘴跟着说了。意识还是不够,我的错。”程诺的声音越来越低。
急人之所急,也是稀有的美德了。周海阔想,那就算了吧。“跟他说,这个我要面谈。等不及,就下次经过时再谈;或者,等两个小时的费用是多少,一会儿我付他。”
放下手机周海阔继续喝茶。旁边的椅子上有本《无墙的博物馆》。四月底的运河很美,从苏州过来,一路繁花盛景,春天越走越深;尤其北国的槐花,团团簇簇半数雪白,哪个方向的风吹来,浓郁的香甜之味都经过鼻尖,深吸几口即可以当饭来吃。夹岸的杨柳高大蓬勃,运河像一条被驯服的巨蟒在平缓地游动。这种时候,周海阔更有穿行在大地的血管里的感觉。
那个打算“赎”回罗盘的家伙叫邵星池,卖给小博物馆客栈不过一年。成交时没费劲儿,送上门的。某日周海阔正在客栈的茶吧里摆弄一副对联,刚从七十公里外的一个中学教师家里收购来的。内容是冯友兰先生晚年的学术自勉联: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字自然不是冯先生写的,也非某位知名的书法或学问大家,周海阔照着落款上网搜,百度里关于书写者的信息一条也没有。他请教过那位田老师,田老师也一脸茫然,只说是先父的遗物,二十个年头总该有。田父搞地质,大半生在五湖四海奔波,结交几个外地的书法家完全可能。字是真好。田老师要价五千,周海阔给了八千:五千给对联,剩下的三千只为对联的内容。这幅自勉联也只有冯先生撰得出来。他把它挂在客栈最重要的公共空间里,客人们喝茶读书时抬头,看见它若能有所思,意义就达到了。客栈工作人员给挂歪了,他正站梯子上纠正,程诺进了茶吧。外头来了个小伙子,有东西要卖。
小伙子从提包里捧出一团东西。打开红绸子,还有一层黄绸子,打开黄绸子,是个黄花梨木的圆盒。盒盖还没打开,程诺就附在周海阔耳边小声说:
“罗盘。”
果真是罗盘。罗盘上的意大利文让周海阔心跳突然加速。即便罗盘的玻璃表面布满毛细血管似的裂纹,他也看得出这是好东西。老物件里的好东西。卖罗盘的小伙子就是邵星池。他说急需钱,三万。
“哪来的?”周海阔问。
“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我爸传给了我。”
“为什么要卖?”
“跟朋友合伙办个厂子,遇到点麻烦,得补个窟窿。”
周海阔给邵星池倒了杯日照绿茶,让他在小会议室里稍坐片刻。他把程诺叫到外面。程诺说,半年前客栈里住过一个女艺术家,既画又拍,就沿着运河两岸走,早出晚归。晚上回来早,会在茶吧要壶陈年普洱,看书或者处理照片。那天下雨,客人不多,他忙完了就在女客对面坐下来,聊上了。茶钱算他的。民宿客栈靠的是口碑和回头客,人情牌必须打好。女艺术家正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导入电脑,他顺便看了几张。其中一张照片上就有这罗盘。她拍了船民的婚礼,一个系列,相当漂亮。因为小博物馆,他也算半个运河人,照片里的运河生活还是让他脑洞大开:她用相机把你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准确地表达出来了。一条千年长河的历史感、沧桑感和命运感。艺术家就是艺术家。她讲了这个罗盘的故事,她把罗盘传承交接的那一瞬间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