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下乡的第二年,便查出患了血吸虫病,被送进镇血防站住院。有天,天快亮的时候,被酒石酸锑钾折磨得七死八活的小丁好不容易刚刚睡着,又被吵醒了。
黑暗中,他队上的两个知青正并排挤在两张病床之间的狭窄过道上,一边低低地“吃吃”笑着,一边弯着身子往他的床头柜里放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从一个袋子里往外倒出的,在柜里撞出沉闷的“突突”声。
“你们捣什么鬼?”小丁吃力地欠了欠身子。
“嘘——”他们抬起身子,听了一会跟小丁相邻的那张床上的粗重的呼吸声,这才鬼鬼祟祟地说,“跟你搞梨子来了。”
“哪里搞来的?”
“镇林场的。”
“怎么,今天不是六指头守夜?”
“正是。
“那么你们怎么……”
“妙就妙在这里。”
……
在六指头守夜的时候偷梨子,等于从王母娘娘的后花园里盗灵芝草。
六指先在镇林场(一片几亩地的果树林子)看守果园。他被叫作“六指头”,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有一只手的确生着六个指头;另一个是由于他的性格。“六指头”,在本地土话中是一种从词源学上考究颇不雅的譬喻(原文为“手捏xx巴充六指头”),常常比附那些在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喜欢充好汉(一说充辣子)、出风头的人。但是,此中三昧,又全在你视具体情况而定。比如,镇林场的这位六指头,并不是个好出风头的人。说他“充六指”,主要因为他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责任感——人们只要交给他一点什么责任,哪怕只是芝麻大的那么一点责任,他马上就会觉得似乎天下兴亡系于他一身。
林场是镇办企业,按月拿工资,吃定销粮。六指头不是林场的正式工。他原在生产队种菜。大队有知青后,临时把他找来给新开伙的食堂挑水烧火。
能进镇办企业的人,大多跟大小干部多少沾亲带故。而他出身富农,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没有“教育好”之前,就跟地富分子差不多。因而他离开生产队的时候,许多人都愤愤不平,觉得大队的阶级路线出了问题。大家都晓得六指头做裁缝的妹子桑叶是大队书记殷道严的姘头。六指头沾的就是这个光。不消说,六指头自己心里也肯定觉得有愧。
也许正是这种愧疚,成为六指头那种责任感的基础。
他整天装束严整,衣服扣子一直扣到领根。不管多么热,决不敞开领口、捋起袖子和裤腿。他做的事别人的确无可挑剔:食堂的水缸总是满的;水缸跟前很难看到通常一定会有的一摊摊积水;案板被洗得可以数清木纹;灶口永远不会有积存的灰烬;他劈出来的硬柴堆出来的垛,跟火柴盒里的火柴一样整齐;他编的菜园竹篱笆,好像是用针织出来的。
他在食堂的库房里占据了一个角落。这个角落被收拾得就像洞房:紧靠床头的桌子,是一个农药包装箱,却用白纸裱糊得雪白。上面小油灯(库房里没有安装电灯)灯罩擦得一尘不染(这盏小油灯是公家买的);他床上垫的是厚厚的稻草,用两片洗得发白的旧麻袋片(当褥子用)小心地裹得连一根草屑也露不出来;一床棉被尽管缀满了补钉,却永远叠得有棱有角;最能看出他的严谨风格的是枕头。大约是受到知青们带来的文明的影响,他第一次在林场拿到工钱的时候,悄悄地去镇上买了一条针织提花枕巾——显然是他一生中极少有的一次奢侈。这给他的生活造成了莫大的麻烦。为了不使这条高贵的抗巾受到伤害,他在枕巾上覆盖了一块剪得跟枕巾一般大小的大布,还觉得不放心,又在大布上盖了一块老化的塑料薄膜。睡觉的时候,这块硬梆梆的薄膜就在他头底下吱吱喳喳地歌唱。
“你干脆就用这块塑料薄膜盖枕头嘛,何必买枕巾呢?”有人笑他。他笑笑,不置可否。大概心里认定,枕巾是必须有的,因为林场里几乎人人都有——他要尽可能使自己像一个林场的正式工。
他努力从别人的印象上,也从自己的心理上巩固自己目前已有的地位。但是他并不向谁低三下四,说奉承话,或是做出什么讨好的举动,只是努力尽自己的本分。既不偷懒,也不沾哪怕是最小的一点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