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帽子”是镇食品站长,管的是一帮杀猪的屠夫。因为年纪大些,让他当了工作组的副组长,他自我感觉以为是封了八府巡按。黄帽子并不姓黄。给人留下印象的是他的那顶帽子。帽子的质地是那种粗呢料子,颜色是那种发黄的草绿。好像在抗美援朝的电影里志愿军高级指挥员戴过这种帽子。黄帽子据说是参加过入朝作战的,不过刚过鸭绿江就接到停战的命令。他那顶黄帽子怎么来的很有些天晓得,总算是有一种光荣可以扣在头上就是了。这光荣下面是一双细小的眼睛,两只小眼睛中间却是一个高高大大的鹰勾鼻子,这本来可以使他显得很锐利凶狠的,可借那两只眼睛没有光,黯黯淡淡的布着红网,说话的时候总是要努力地去撑开它们,像一个熬了很多夜,疲倦到了极点的人。大约是因为眼睛怕光,黄帽子扣得很低,直压住眉毛,使一张本来就短而且窄的脸更加没有了面积。整个地看去,他的头部就仅仅只是一顶黄帽子。从各单位抽来的几个年轻人,立即就据此对工作组副组长作了概括。
县里每到入冬就利用农闲集中力量抓路教,从县直各单位抽很多人下乡去。
“路教”就是路线教育。那时的基本路线共计一百九十二个字,归结起来就是阶级斗争。这斗争具体落实到路线教育工作队的工作上,除了抓方向、抓思想、抓路线、学习等等抽象内容外,实实在在的工作主要就是三条:一是不准劳动力离开生产队(即“刹住弃农经商、外出搞副业的资本主义歪风”);二是督促当年粮、棉(在这个大队就只是菜)、油、猪各项上交任务的完成;三是每天去吆喝劳动力出工,修水库或造田。在黄帽子这个工作组,还要多一件事,就是清理并回收各家各户拖欠的贷款。这地方长期“吃粮靠回供,用钱靠贷款”,欠了国家很多钱。
“我们这个组,清欠是最要紧的事,可以说是头等大事。这回县里下了决心,他们是有还的要还,没有还的也要还……”
“没有还的拿什么还?”
昏暗的油灯照不到的地方,列席工作组会议的大队书记殷道严低声咕哝了一句。
“没有还的就抬箱柜,抬寿材,再不行就拆屋。总之我们决不能手软。要不然县里派我们下来做什么?吃白食么?”黄帽子很激昂。最后一句,他对着那个发出咕哝声的地方加重了语气:“对我们工作组下来,群众有许多反映,说我们是日本鬼子进村。我说,不要怕,我们就是日本鬼子进村……”
“我不同意!”
工作组里有个人突然大叫一声。他坐在离那盏油灯最远的地方。他看得清黄帽子,黄帽子却看不清他。工作组的头次会,组长没有讲几句话,一个管杀猪的倒神里神气地指手画脚。大家心里都未必肯服。
“我不同意!”
那个人又高喊了一声。
“你不同意什么?”
黄帽子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有些惊惶。
“我不同意你的错误言论。”
“我错误?什么错误?”
这是工作组内部的会议,除了大队书记外,没有当地的任何一个人参加。黄帽子一直觉得自己讲的是军国机密,是自己人的话,不存在异议的。
“不但有错误,而且是原则性错误。你不是最讲原则的么?第一,你那个头等大事是哪里来的,有文件根据么?反正我没有见过。我晓得头等大事是抓学习,组织社员学马列,学毛著,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革命理论掌握了群众,精神就会变物质。没有粮棉油诸会变出粮棉油诸,没有钱还贷款会变出钱还贷款,何至于要搞‘三光’政策;另外,要做日本鬼子你一个人去做,我决不做。我要做贫下中农的贴心人,跟贫下中农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黄帽子本来很短的脸成了长形,在那盏离得很近的油灯的映照下变得煞白:
“我们的意思是一样呀,目标是一个呀。”
“否——”那个人拉了个长声,“你前面那个说法是让大家只顾埋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唇面那个说法更成问题,那根本就是立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