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自己真正见过的最大的大人物是个将军,且是个背了时的将军。
消息最早是由镇街理发店的剃头佬透露出来的。
“喂,哪位晓得啵,癞痢山脚下,喏,就是看守所右面,又在做屋。这是哪个单位的基建呢?莫非又扩大看守所么?”
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任何一点极细微的变化,都会引起人们莫大的关注。离小镇中心约二里许的癞痢山,实际上是座长满了乱石头的大土堆。
“看你们,真憨。”随着一声讪笑,出现了剃头佬秃了顶,但剩余的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脑袋。
他是镇上的“百晓”。所谓“百晓”,即“天知一半,地下全知”。他在理发店里把握着全镇的脉搏,以及它同镇外世界联系的动向。从上街头到下街头,经常传着“剃头佬说……”之类的最新话题。他又决不止于用一种方式处理分量不同的消息。碰到耸人听闻的事,理发店这个不足十平方米的新闻中心就狭窄了,他就会像现在这样,跨出门坎,来到十字街口这些五花八门的摊子中间。
“你们都不知道吧,那是给一位将军做的屋。他就要到这里来,跟我们做伴了。”
“什么?将军?将军要住到我们中间来?”这个消息果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在小镇人看来,一位将军跟一位国家元首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街中心好像起了旋风,人们都像树叶一样,被卷到这个了不起的剃头佬身边。
“你们不消高兴。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剃头佬清了清喉咙,给喜形于色的人们,兜头泼了一瓢冷水。这里而更刺激了他们的好奇心。人们一下伸长脖子:“为什么?”
“说给你们听,莫乱传,这事是由内部掌握的。他早就被拉下了马,受审查。现在,是来这里充军的。”
“为什么充军?”
“他是叛徒。”
“啊!”这对于刚刚浮动起来的虚荣心,是一声晴天霹雷。大家觉得失望,有点泄气了。
“不过,他是挂了休养的名来的。将军,倒还跟先前一样是将军,没有变。”剃头佬的话头峰回路转,波澜起伏。差一点就要涣散的注意力,马上又被集中起来。而他也更加压低了声音:
“告诉你们,处理他的时候,让他留个籍。哦,不说你们不知道,像他这种人,都比我们多两个籍,我们只有个家乡籍,他还有一个党籍,一个军籍。那么,各位说说看,除了家乡籍外,他该留哪个籍呢?”剃头佬突然把话打住,出其不意地提了个问题。屏声静气的人们一下子面面相觑起来。
“应该保留党籍。在党光荣。”小镇搬运队那个莽后生把板车丢在一边,挤进人堆打破了沉默。很多人跟着,一迭声附和他。
剃头佬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依我说,”老裁缝小心翼翼,“还是留军籍合适,总要糊嘴呀。要是没有军籍,凭什么拿钱呢?没有钱怎么糊嘴呢?他未见得有什么手艺,莫非还做得动田么?”
“哎,这就是个过日子的人了。”剃头佬一巴掌拍到老裁缝的肩上,一团白沫从他松黄的牙缝里,飞落到老裁缝红红的鼻头上。受了赞赏的老裁缝脸涨得通红。“上面正是这个意思,留个军籍,让他养老了事。”剃头佬拿眼睛瞄了瞄那个后生,又说:“嘿,你们晓得啵,军级干部,一个月二百块哩。”这又引起了一阵啧啧声。剃头佬忽然由此想起自己一上午的生意还没有开张,拔脚就走。
有人拽住他的衣角:“哎,你知道他何时来么?”
“哎,你们真憨。”剃头佬有点不耐烦,“不会看那屋子么,屋子何时做好,他不就何时来了么!”
于是,人们恋恋不舍地散开去。嗡嗡地,营营地,把对一位背时将军的种种猜测、种种预见、种种嗟叹,带到每个角落。
二
人们头一眼看见将军的时候,都不由得发木。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叫起来:“难怪,他这个样子,怎么配做一个将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