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生在西塞红了,她沉醉在明星般的虚荣中,没有什么能动摇她唱戏了。
而我竟迷上了阅读,这孤独的漫漫长旅,一头扎进各种各样的阅读中,我跟我姐姐开始了各自面目清晰的人生取向。那个时候,我跟我姐姐多像啊,烈性、不驯、敏感而自尊。然而,我终究是一个处处得以妥协而苟安的俗人——我活得多聪明啊。19岁高中毕业,我姐姐要去考省楚剧团,她需要更大的舞台。然而,在这个时候,城市来了。我们的稻田和橘园已被征用,大冶钢厂给我们的补偿是城市户口,并招我们进工厂。城市给人的内心造成多大的震荡与狂喜的混乱啊,我从未感受到人心竟如此的卑劣,人们疯狂地去派出所改户口的年龄,有的人匆忙结婚,有的人决绝地退婚。人们把自己的房子临时加层,以便拆迁后分到更大的房子,并急于跟“农民”这两个字划清界限。农转非,一场农民的精神胜利,在这场狂欢中,有一个人对即将成为城市人不屑一顾,我的姐姐祝生去考了省楚剧团,她拒绝填表进工厂。她在台上越发大气,临场发挥,即兴改编炉火纯青。19岁的她清瘦,柔弱,脚尖碎步起舞有仙姿,眉宇间有倔强的意志,她清亮的大眼睛里,时常掠过一丝阴翳,但转瞬即逝,也许因为唱悲迓的缘故,脸略略地苦相,细长的脖颈,孤单地支着时常左倾的大头颅,使她的身影看上去很像一只安静的充满哀伤的鹳鸟。
我的伯父——他前几年去世了,大概是一直活在痛苦的煎熬里吧。他在那一年做了那样一件事,去省城的楚剧团花钱阻挠了学校录取祝生。我们家包括祖父在内,他们对唱戏的看法是分裂的,祖父一生嗜戏,并引以为豪,然而他骨子里却认为唱戏是卑微的行当,甚至不如农民。祝生坚定地说今年没考上,明年再考。伯父急了只得说,你死了心吧,赶快填表进工厂。楚剧团永远也不会录取你。他不知道,那一瞬间,我姐姐的世界就一片漆黑了。她开始细致地准备着那件事,妆好,穿上白色滚蓝边的戏服,然后喝了农药。我在市里读书,一路赶回家,祝生已入了殓,她笔直地躺在门板上。我身后不断传来人们在议论她死时的情景,口角都是血,在唱着悲迓。在地上翻滚,迟迟不肯咽气。非常可怕的是,这个画面我如同亲历了一般,在脑中异常清晰逼真,多少年了都是如此,我的姐姐她是如此不甘,于我,这是一种可怕的暗示。没有人能懂这是一种真正的贵族尊严,我害怕这种心灵质量的比照,在我看来,我姐姐的死将照着我未来的人生,我自觉自己具备那种灵魂的质地。我感觉到,我姐姐祝生的死,作为戏曲,楚剧的悲迓式样,于我已经死了。但在我心里,悲迓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做一个真实而纯粹的人。
然而悲迓将不再唱起。然而所有的顾惜已归尘土。在这个世界上,还存活着多少人会唱悲迓?在我看来,它早已不是把玩的戏曲。当我在广东流浪,当我历经人生的大喜或者大悲,我会无意识地唱起悲迓,自编唱词,独自高蹈,在无人应和的孤独里,我保持着楚人最古老的抒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刻意保留它,但我知道它永不消失。不论我是农民,还是工人,抑或成为一个作家,对悲迓的理解不会改变。当我开始写作,我的血,我文字的性格,我的气脉在汉语里逐渐还原成我最初的模样。如果在异乡,我碰到了这种真性情的人,或者我在一本书里读到了类似充满血性而激越的文字,那么,请允许我把你划成自己的同类,并深情地喊你,亲爱的老乡。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