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魅影(3)
时间:2023-04-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安忆。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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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手艺人普遍很骄傲,有一些骄傲得颇不像话,就是自以为高人一等,担任着与天地沟通的媒介。有一次,在纳沃那广场边上的巷子里,一位磨刀匠推着他的电动自行车,马达贯连着磨刀机。我虚心前去请教,可不等走近,他却跳将起来,双手乱舞,喊道:广场,广场,广场,广场!很显然,他已经被问路人搞得烦透了。去寻找纳沃那广场的旅游者,走到这里就生出疑惑,要打问一下入径,恰好就看见了他。向导的义务在他就是辱没,所以大发雷霆。我试着再向前一步,他再跳将起来:广场,广场,广场!这就不好了,打击了虔诚心,也妨碍他传播福音。那小马达一启动,小砂皮轮无声转起来,转出一只狡黠的小眼睛,看着世人——旅行者是世人的典型性人物,小眼睛多么讥诮,讥诮世人短视短见,到了罗马就吵着要去“广场”“广场”,“台阶”“台阶”,“宫殿”“宫殿”,但等历史到跟前,却浑然不觉,擦肩而过。
在罗马地铁的B线,那一条蓝色的线,在地底深处的隧道里,列车驰骋,似乎是模拟凿通时空。在这么一个幼稚却抱有野心的模型里,冷不防,爱因斯坦相对论或许一露峥嵘。列车停站,门开启,下车和上车的人推搡挤撞,错来错去,纠结成一团,原始的强弱原则和现代行为规范互为消长结合,这也是模型中的一部分。忽然间,一条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游进我的背包。它轻捷极了,是在危险环境中生成的本能,又经历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某一种技艺的训练。它在我的背包里不露声色地检索,好比蜻蜓点水。可是别忘了,我所来自的国度也不容小视,是面条的故乡。早于文艺复兴二百年的明代,手工业大繁荣,多少能工巧匠横空出世,有一本著作流传至今,就是证明,它的名字叫《天工开物》。所以,那蜻蜓点水正点在我的脉上了。我也偃着声色,不动则已,一动惊人,扼住了蛇的七寸。就在我的手触及它的瞬间,它也变成了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现在,手和手相逢,全是来自于文明古国的手。两只手相持一刻,表面不动,暗中较劲,最后,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滑脱,但是手中空空。我们相视一笑,打了个平手。摇动的车厢里,我与她脸上暗影幢幢,忽昏忽明,这就是光阴。光阴从我们的脸上倏忽而过,我们都是鬼魅!称不上古远,就从手工业时代算起吧,不过一千年。
就这样,在罗马时不时会发生邂逅,在不期然的时间地点,当你刻意去赴历史的约的时候,倒未必遇得上。就像方才说的,我们通常以为的历史集散地,博物馆,还有庙堂、遗址、教科书、旧书店、跳蚤市场……确实,我承认那里有着许多旧相知,可还是那个老问题,就是排列得太整齐了,丁是丁,卯是卯的,于是,许多两可之间的因素被裁出去了。那被裁出去的因素,多少是暧昧的,涣散开来,东一点,西一点,随风而去,是飞絮一般的物质,一种灵敏的受光体,大太阳底下,亮晶晶的,四处都是,迷了眼睛。黑暗中呢,只需一点点幽亮,也在闪烁。那么,在哪里,最可能邂逅,也就是俗话说的,中魅!要我说,是剧院。
罗马的剧院也是考古层,散在地面上。长巷里,偶尔推开一扇门,门里是帷幕,拨开帷幕,扑簌簌一阵子,无数细屑扑上身。帷幕里还是帷幕,又是扑簌簌一阵子,再拨开一层。于是,前后都是帷幕,发上身上全是窸窸窣窣的小动静。喊一声:有人吗?回答还是“扑簌簌”,这回听出来了,是窃笑,笑得人不自在,只得一层一层退出来,回到强光里。旅游者蜂拥走在巷子里,谁也不知道我的阅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灼热的光将我们熔化成一种软物质,液体似的,却没有消弭各自的性格,所以彼此并不相融。没有人告诉我,可我就是知道,那是剧院,剧院里的人让大篷车载走了,正走在路上。
剧院的阅历还很漫长,有一回是在雨中——这场雨来得急,大街上的人分成两半,一半人雨中疾走,另一半停在屋檐下躲雨。忽然,屋檐下走出一位老者,蓝色的毛衣上没有罩外套,眼镜片上淌着水,就像雨天里的玻璃窗。他拦住我们——为什么是我们,不是别人,因为我们一看上去就是旅游者,旅游者是典型性人类。老者拦住我们说道,出门忘了穿外衣,钱包在外衣的口袋里,无意中又走远了,回不了家,他饿了,只需要八个,或者九个欧元——不是说我们慷慨心不够,而是觉着诡异,人在外乡,总是高度警惕,这也是人和人之间的典型关系。他颓然回到屋檐下,等待下一个上钩者,我们则继续雨中疾走。走到一座脚手架下,太阳刷地射过来,从大街的尽头,地平线上腾起一柱金光,穿透雨帘。光和雨中间,我们看见脚手架空隙里的墙壁,裂缝中生长着藤蔓,藤蔓下是发黄的残破的海报,戴着面具的小丑,是剧院。方才那一出,大约是序幕,从修葺的舞台流失到街头,由于世俗心太重,我们错过了戏剧发展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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