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却是难于重生的。
格罗霍尔斯基仍旧住在那个别墅里。他的希望和愿望都很小,不算苛刻,而且仍然集中在那个丽扎身上,在她一个人身上,不在别人身上!他跟从前那样,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她,心里快乐地暗想:“我多么幸福啊!”这个可怜人确实感到幸福极了。丽扎跟从前一样,坐在阳台上,不知为什么总是烦闷地瞧着对面的别墅和她四周的树木,从树木里望出去可以瞧见蓝色的海洋。她跟从前一样,老是沉默不语,常常哭泣,有的时候给格罗霍尔斯基敷上芥末膏。不过她倒也有新的变化值得庆贺。她的内心有一条虫子,这条虫子就是怀念。她心里满是强烈的怀念,怀念她的儿子,怀念过去的生活,怀念欢乐。以往的生活不算特别快乐,然而毕竟比当前的生活快乐些。……当初她同丈夫一起生活,偶尔总要到剧院去一趟,到俱乐部里走走,到熟人家里坐坐。可是在这儿,同格罗霍尔斯基一起呢?这儿的生活空虚而平静。……她身旁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常常生病,随时凑过来甜蜜地吻她,象是沉默寡言而又总是高兴得流泪的老爷爷。真是枯燥无味!这儿没有那个喜欢跟她跳玛祖卡舞的米海·谢尔盖伊奇,也没有《省报》主编的儿子斯皮里东·尼古拉伊奇。斯皮里东·尼古拉伊奇善于唱歌和朗诵诗篇。这儿没有放满冷荤菜的桌子,没有客人,没有保姆盖拉西莫芙娜,听不见保姆经常抱怨她果酱吃得太多。……一个人也没有!简直只能躺在这儿,活活地愁死。格罗霍尔斯基却为他的孤独生活高兴,然而……他高兴错了。他很快就为他的利己主义付出了代价。五月初,那是连空气本身似乎也爱着什么,而且幸福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格罗霍尔斯基却失去了一切:他所爱的女人,以及……这一年,布格罗夫又到克里米亚来了。他倒没租下对面的别墅,光是带着米舒特卡一起游逛克里米亚的各个城市。他在那些城市吃喝睡觉,打纸牌。他对钓鱼和打猎,对法国女人,已经丧失一切兴趣,不瞒读者诸君,以前那两个法国女人从他那儿很拐走了一点钱。他面容消瘦,不再神采焕发,欢畅地微笑,身上只穿帆布衣服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偶尔也到格罗霍尔斯基的别墅来拜访。他给丽扎带来果酱、糖果、水果,似乎努力要给她解闷。这种访问倒没惹得格罗霍尔斯基不安,特别是因为来访的次数很少,时间又短,再者看起来他的目的是把米舒特卡带来,而米舒特卡跟母亲会面的权利却是在任何情形下也不能剥夺的。布格罗夫来后,总是摊出他的礼物,说上几句话,就走了。而且那几句话也不是对丽扎说,却是对格罗霍尔斯基说的。对丽扎,他什么话也没说。
格罗霍尔斯基就放心了。……然而俄国有句谚语,格罗霍尔斯基却不妨记住,那就是“汪汪叫的狗不用怕,闷声不响的才要怕。……”这句谚语是恶毒的,不过在实际生活中有的时候却十分有用呢。
有一回,格罗霍尔斯基在园子里散步,听见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男人的声音,另一个是女人的。头一个是布格罗夫的,第二个是丽扎的。格罗霍尔斯基仔细地听,脸色白得跟死人一样,悄悄地往说话人那边走去。他在丁香花丛后面站住,开始观察和倾听。他手脚一齐发凉。他额头上冒出冷汗。他伸出两只手去抓住几根丁香枝子,免得摇晃和摔倒。一 切全完了!
布格罗夫搂住丽扎的腰,对她说:
“我亲爱的!哎,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可见这是天意如此。
我是坏蛋哟。……我把你卖了。我贪图那个希律⑩的钱财,巴不得叫他死了才好。……可是要这些钱财有什么用呢?反而心神不定,到处去摆阔罢了!既不得安宁,也说不上幸福,更没有官品。……弄得人象个傻子似的坐在一个地方不动,连一步也迈不出去。……你听说了吗?安德留希卡·玛尔库津当上科长了。……就是安德留希卡,那个傻瓜!可是我呢,坐着不动了。……主啊,主啊!我又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幸福。
我是坏蛋!流氓!你以为到世界末日审判的时候我会好受吗?”
“我们离开这儿吧,万尼亚!”丽扎哭着说。“我闷得慌。
……我愁得要死。”
“不行,……我拿过钱了。”
“喏,把钱退回去好了!”
“我倒乐意退回去,可是……唉唉……等一下,母马!钱全花完了!现在只得听天由命,小母亲。……这是上帝在惩罚我们。我是因为贪财而受罚,你呢,是因为轻福哎,我们就活受罪吧。……到下个世界就可以轻松点了。”
布格罗夫由于宗教感情涌上心头而举眼望着天空。
“可是我没法在这儿生活下去!我闷得慌!”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就不闷得慌?难道我缺了你还会高兴?我苦闷极了,憔悴极了!我胸口都痛起来了!……你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肉上的肉,……我的亲骨肉。……你活下去,忍着吧!我呢,……以后还会来,还会拜访你们的。”
布格罗夫低下头去凑近丽扎,开始小声说话,不过声音还是挺响,几俄丈开外都听得见:“我可以晚上来找你,丽扎。……你不用担心。……我就住在费奥多西亚,就在附近。……我要住在这儿,紧挨着你,直到我把钱都花光为止。……不久我就会花得一个也不剩!
哎,哎!这算是什么生活哟?心里烦闷,周身酸痛,……胸口也痛,肚子也痛。……”布格罗夫停住嘴。这时候轮到丽扎讲话了。……我的上帝,这个女人多么残忍啊!她开始哭泣,诉苦,列举她情夫的种种缺点和她自己的苦处。……格罗霍尔斯基听着她讲话,觉得自己成了强盗,恶棍,害人精。……“他把我折磨得好苦哟!”丽扎结束她的话说。
布格罗夫在分手的时候同丽扎接吻,然后走出园子的旁门,不料碰见了格罗霍尔斯基,正站在旁门附近等他。
“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用奄奄一息的人的声调说。“我全听见,全看见了。……这种事,从您那方面来讲,是不正派的,不过我不怪您。……您也爱她。……可是您要明白:她是我的!我的!我缺了她就活不下去!这您怎么就不明白呢?好,就算您爱她,您痛苦吧,可是,难道我没有付出代价,多多少少补偿您的痛苦吗?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您永远离开此地吧。我求求您!要不然您就会送掉我的命。……”“我没有地方可去,”布格罗夫闷声闷气地嘟哝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