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有一副出色的嗓子呢。喏,那个女歌唱家……,您知道她吗?”
这时候公爵夫人说出俄国一个著名的女歌唱家的姓。
“她对我感激不荆……是埃……我教过她的课!那时候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跟我那去世的公爵多少沾点亲。……您喜欢听唱吗?不过这又何必多问?谁不喜欢听唱呢?”
玛鲁霞开始弹圆舞曲的最精彩的部分,含笑回过头去看一眼。她需要从医师脸上看出她自己的演奏给医师留下什么印象。
可是她什么也没能看出来。医师的脸跟先前一样泰然自若,神情淡漠。他在很快把茶喝完。
“我喜欢这一段曲子,”玛鲁霞说。
“我跟您道谢,”医师说。“我不打算再听下去了。”
他喝下最后一口茶,站起来,拿起帽子,没有表示一丝一毫愿意把这个圆舞曲听完的意思。公爵夫人跳起来。玛鲁霞发窘,又感到委屈,就把钢琴盖上了。
“您已经要走了,”公爵夫人开口说,皱紧眉头。“您不想再喝点什么吗?我希望,大夫……。这条路您现在已经走熟了。那么,以后随便哪天傍晚,过来坐坐吧。……您不要忘了我们。……”医师点两下头,别扭地握了握公爵小姐伸过来的手,默默地走去穿他的皮大衣。
“他简直是块冰!是块木头!”公爵夫人等医师走后,开口说。“这真可怕!他连笑一笑都不会,这个木头人!你白给他弹琴了,玛鲁霞!他仿佛是单为喝茶才留下来的!一喝完就走了!”
“可是他多么有学问啊,妈妈!非常有学问!在我们这儿他能跟谁谈话呢?我没有学过什么,乔治又不爱讲话,老是不开口。……这样的学术谈话我们谈得下去吗?不行啊!”
“这就叫做平民!这就是尼基佛尔的外甥!”叶果鲁希卡说,凑着壶嘴喝奶油。“你们觉得怎样?什么合理啦,淡漠啦,主观啦……他说的可顺溜了,坏包!这算是哪家子平民?还有他那辆四轮马车!你们快来看!多么讲究!”
三个人就一齐瞧着窗外的四轮马车,车上坐着名医,身穿肥大的熊皮大衣。公爵夫人羡慕得脸都红了。叶果鲁希卡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打一声呼哨。玛鲁霞却没看见马车。
她没有工夫看它:她在打量医师,因为他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新鲜事物对谁能不起作用呢?
对玛鲁霞来说,托波尔科夫太新奇了。……头一场雪来了,随后来了第二场,第三常冬天拖得很久,严寒把树木冻得卡卡地响,大雪成堆,水凝成冰柱。我不喜欢冬天,也不相信那些自称喜欢冬天的人。一到冬天,就街上冷冰冰,房间里烟雾腾腾,套鞋里发潮。天气时而严酷得象个婆婆,时而阴雨连绵,象个爱哭的老处女,因此,尽管有仙境般的月夜、三套马的马车、狩猎、音乐会、舞会,冬天还是很快就惹得人厌烦。而且它也拖得太长,结果它所毒害的就不仅仅是无家可归和害痨病的人的生命而已。
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的生活又照常进行。叶果鲁希卡和玛鲁霞已经完全复原,就连母亲也不再认为他们是病人。他们的景况却依然如故,无从改善。局面越来越糟,钱越来越少。公爵夫人把她所有的珍贵物品,不论是祖传的还是自己购置的,统统拿去抵押了又抵押。尼基佛尔跟先前一样,趁主人打发他到小铺里去赊买各种零星物品,就在小铺里闲谈,讲起主人家欠他三百卢布,却不想着还给他。厨师也发这样的牢骚,小铺老板出于怜悯就把自己的旧皮靴拿出来送给他。
富罗夫逼债越发紧了。不管公爵家提出什么延期偿还的办法,他一概不同意,遇到公爵夫人要求他暂缓向法院提出偿债诉讼,他就出言不逊。由富罗夫带头,别的债主也吵闹不休。每天早晨公爵夫人不得不接见公证人、法庭执行吏和债主。似乎,处理破产事务的债权人会议就要举行了。
公爵夫人的枕头,跟先前一样,泪痕不干。白天公爵夫人强打精神,可是到晚上就听凭眼泪尽情地流,通宵哭泣直到天明。她无须乎走远,就可以找到痛哭的根据。那些根据就摆在面前,彰明较著,十分刺目。贫穷,随时受到侮辱的自尊心,……而且是受谁的侮辱呢?无非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例如各式各样的富罗夫厨师、小商人等。她所珍爱的物品都送去典当了。公爵夫人割舍那些东西的时候,伤透了心。
叶果鲁希卡跟先前那样过着不规矩的生活,玛鲁霞还没出嫁。
……痛哭的根据还嫌少吗?前途渺茫,而且公爵夫人从渺茫的前途中窥见了险恶的幽灵。这种前途凶多吉少。人对它不能存什么指望,而只能害怕。……钱越来越少,可是叶果鲁希卡灌酒却越来越厉害。他拚命地灌,不顾死活,倒好象有意补上生病期间所损失的那些时间似的。他把一切东西,不管是他有的还是没有的,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统统换酒喝掉。他沉湎在放荡生活中,肆无忌惮,恬不知耻。他不论见到什么人就开口借钱,这在他已经无所谓了。他口袋里一个钱也没有,就坐下来打牌,这在他也成了常规,至于大吃大喝而由别人花钱,坐上别人的出租马车派头十足地出外兜风,临了却不给车钱,他都不认为是罪过。他改变得很少:从前人家嘲笑他,他就生气,现在他遭到驱逐或者被人押走,只是略微有点难为情罢了。
只有玛鲁霞变了。她起了新变化,而且是极可怕的新变化。她对哥哥所抱的幻想开始破灭。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觉得他不象是那种不为人赏识和不为人理解的人,而纯粹是极普通的人,同大家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她不再相信他那绝望的爱情。可怕的新变化!她一连几个钟头坐在窗前,毫无目标地瞧着街上,暗自想象哥哥的脸,竭力要在那张脸上看出一种端正而不让人失望的东西,可是她在那张没有光彩的脸上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只看到一点:他是个空虚无聊的人!没有出息的人!在她的想象里,紧挨着这张脸,还闪过他朋友们的脸,客人们的脸,用《圣经》上的话安慰人的老太婆的脸,求偶的男人的脸,以及公爵夫人本人那张哭哭啼啼、由于悲伤而变得麻木的脸,于是玛鲁霞的可怜的心痛苦得缩紧了。在这些关系亲密、为她所爱、然而渺小的人们旁边生活,是多么庸俗、没有光彩、麻木不仁,多么愚蠢、乏味、懒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