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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哉,上将军

时间:2023-04-2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耿立 点击:
1978(全文在线阅读) > 悲哉,上将军

    一

    也许,理解张自忠将军,需要这个民族的成熟,他孤独的面影常让人心疼,这不是平常任谁都能完成的一个悲剧,这也不是任何一个肩头都能担当得下的沉重,悲剧之深,误解之深,血泪之多,坎棱之多,让人想到身受磔刑,寸肉被百姓啖吃的督师袁崇焕;这是大悲剧时代众人调制的酒,被他独斟独酌,也许酒性太烈,稍一沾唇,就使人肝胆碎裂,但你却又找不到应谴责谁,应追问谁,四周如重重的幕帐。

    那是数年前的一个秋日,为了写作赵登禹将军,在将军故宅旁低矮的土屋里,采访一眼睛混浊的29军老兵,我提到了29军的“骨头”,从军长宋哲元,副军长秦德纯、吕秀文,师长赵登禹、张自忠都是山东人。在倭寇面前是有种的山东汉子,铁骨铜声。那个老兵喃喃地说了句:张自忠是汉奸,后来才成了烈士。说毕,摇头,那时夕阳在老人的眼睛里一片混茫,如省略掉的语言。

    老人的声音震撼着我,有一种痉挛般的痛楚。将军殉国多年,而汉奸一说再次把我推到了张自忠将军的处境——选择担当的痛苦,并没有被这个民族所消化所理解,我不是为汉奸辩诬,对汉奸这个空洞的词,我私下里是常怀警惕的,鲁迅先生当年,也曾被所谓的愚氓爱国者目之为汉奸,背负着堕落文人的恶名。民族的赤子和炽爱者,在汉奸的血污里纠缠,令人感慨莫名。

    我想到了汉朝的李陵,李陵将军就是因为没有战死而被俘,就成了汉奸了。司马迁挺身为之辩诬,也落得了腐刑的下场,含垢忍辱。汉奸这个词是带电的,人一触碰,或者累及身家姓名成灰成齑,或者青史骂名,横横竖竖地在草纸上爬满诋毁。

    记得也是“二战”时期,日军攻陷东南亚,麦克阿瑟乘坐小船逃逸,而一位负责掩护的将军却不幸断后做了俘虏,备受折磨,日本溃败后这位伤痛累累的将军走出战俘营,麦帅伸出双臂拥抱他亲吻他,日本帝国在密苏里战舰上签署协议投降的时候,麦帅当着全场所有将军、元帅的面把签字笔送给了这位被俘的将军,当时掌声雷动,如此的举止对我们国人来说有点陌生,陌生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这是真实。它真实得令人呆痴,但你无法矢口否认它。由于历史有意无意的遮蔽和钳制,这里面藏着我们文化没有的东西,被俘并不耻辱,他们一样为国家吃了许多苦,国家应低首感谢这些受折磨的孩子,欢迎这些孩子的归来。而我们呢?投降就是贪生怕死,是民族败类……

    时代无情,常常总是牺牲和误解它最优秀的儿子。也许从这个角度理解张自忠将军,感受张自忠将军,能一窥他悲凉的心绪吧?

    张自忠是1936年6月赴任天津市长的,当时日本人为了钳制拉拢宋哲元,把华北从中国划出去,1937年3月底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田代以天皇生日为由,邀请宋哲元组团访问同文同种的日本,一切费用由日人支付。宋哲元面有难色,他要是作为一把手去的话,日军就会谈修铁路、要长芦盐场、煤矿什么的各种权益,于是宋哲元就委派张自忠作为自己的代表到了日本。

    在日本期间,日方要挟张自忠在中日经济提携条约上签字。张自忠勃然而起断然拒绝,拂袖退出提前归国。七七事变后,随着佟麟阁、赵登禹血洒沙场,宋哲元7月28日率29军撤退到保定,并决计留下张自忠与日本人周旋,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北平绥靖公署主任、北平市长都由张自忠全权代理。

    当晚9时,枪声稍歇,宋哲元、秦德纯等人出北平西直门,转赴保定,临别,张自忠黯然对秦德纯说:“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汉奸了。”语言沉痛,但沉痛里自有一种担当在,将军让人追溯到了古之中国的烈士之风,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度,使我心中悲慨地回旋着两千年前李陵的那些句子——子归受荣,我留受辱。

    为了免于炮火下生灵的涂炭,这委屈是那样的悲凉椎心。在不可知的朦胧前途中,古都北平的红墙灰瓦,在炎热的炙烤下,却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冷凝,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明知是汤劐油锅,自己跳下掀起的巨浪会把自己浇死,但仍要跳,四周是比汤劐油锅还烈的日本人和亲近日本人的鹰犬,我们怎样才能还原张自忠将军独处虎狼丛中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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