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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

时间:2023-05-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格致 点击:
1978(全文在线阅读) > 玄鸟

    我数电线上的燕子。我正闲着,看到什么就会去数什么。数燕子之前,我在数葫芦架上的葫芦。数葫芦总是遇到障碍。那些汹涌的叶子,怀里抱着玻璃杯,对云彩、风和我充满了警惕。葫芦里面,葫芦的孩子很多很小很拥挤,它们害怕下雨、害怕日晒也害怕被我数清楚。

    我准确地数清楚了电线上的燕子,它们唯一的燕子藏在屋檐下。但是电线上的燕子不能是五只,它们可以是三只六只七只八只,其他任何只,单单不能是五只。

    其他数字我都可以心平气和,都可以像数葫芦那样悠闲,能数几个就数几个,看不清楚就不数了。但是电线上的燕子,我从左往右数是五只,从右往左数也是五只。它们不能是五只,是五只我的心就乱了,是五只我就得从春天开始说了。

    我一直在努力,希望和燕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为此我盼望了三年。今年是丁酉鸡年,我终于在春天等来了一对燕子愿意住在我家的屋檐下。这是个吉兆。你知道吗?我们家住燕子啦!我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很多人。然后我开始记录燕子的饮食起居,我像一个从来没见过燕子的人那样记录燕子的一颦一笑。我知道燕子秋天会走,我知道来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因此我不会为秋天的那场离别伤感。

    想不到的是,我和燕子的离别来得那么早——燕子初伏就走了。我从来没有听说燕子六月底就离开北方。惶惑之余,我开始往坏处想,我担心它们遇到了不幸,已经死了。在乌拉街的天空上,我还偶尔能看见鹰隼滑翔机一样的傲然黑影。鹰隼是空中食物链的金字塔尖。可是我家的燕子走时已经是五只了,它们怎么可能五只都同时被老鹰吃了呢?它们得多倒霉同时遇到了五只鹰,而这样的概率基本是零。老鹰和老虎一样,从来不成群。这样一想,又觉得它们有活着的可能。只是不愿意在我这里住了,搬家了。

    但是为什么呢?它们在春天决定住下来是经过了认真考察、论证,找到了住在这里的理由的,那么它们住了两个月就决定走了,那就是最初的理由都意外坍塌了,被破坏了,它们身处险境。可是,我家发生了什么吗?我什么也没破坏啊!我只是薅掉了菜地和花园里的野草;为黄瓜搭起了黄瓜架;早晨把南瓜的雄花摘下来,为雌花授粉……燕子筑巢的那座坐北朝南的老房子,我也没拆啊。我都没有说过拆这个字,连心里的计划都没有。这是多么难解的题啊!

    只有燕子知道,只有燕子看到了,它们不说,悄然离开了险境。燕子的险境也是我的险境,它们能看到,我看不到;它们离开了,我无法离开。但是我害怕了。燕子走了之后,我的心慌了。我这个院子里的天下已经不太平了。

    而此刻,中伏的最后一天,我坐在秋千上,秋千吊在榆树下;燕子坐在院子上空的电线上,一字排开,像五个黑色的象形文字。它们组成了一个句子,一句话,为我呈现出故事的结局。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它们都活着!

    这个故事怎么讲呢?一个故事,只有上半部分和结局,而缺失了中间重要的情节和内容,这个故事我怎么讲呢?这个故事不好讲我也要努力讲,因为结局是那么的好,它们都活着,并且惦记着旧巢。那旧巢安在我的房子上,我住在房子里,那么它们回来看旧巢,就把我也一起看了。它们也没有忘记我。那么这个故事我愿意讲。这是个和我有关的故事。把这个故事从头讲到尾,弥补上中间缺失的部分,我愿意试一试。

    我离开秋千站了起来。一只巨大的冬瓜,忽然从木架上掉到了地上。我的心就是一颤。我不愿意那只冬瓜掉到地上。我希望它继续吊在藤上,继续长大,长到浑身的绒毛都变成白色的。而现在,冬瓜身上的绒毛还是绿色的。冬瓜自作主张中断了生长,并不征求我的意见。

    我发现我对这个院子里的很多事都失去了掌控:波斯菊长得太高了,风吹倒了它们;西红柿争分夺秒地长出新杈,与主干上的西红柿争夺有限的养分,梦想在主干的侧面打开新局面;小鸡都好好的,忽然就会死去一只,而我不知死因。到秋天的时候,我的院子里一共死了三只鸡。隔一个月就会死一只,而且都是母鸡。那么这个院子对雌性动物不利。我也是雌性,我很害怕。后院的黏玉米,被老鼠吃掉一大半,而我毫无办法;冬瓜吊在那里,没有一丝风,竟然学会了自杀;而燕子,忽然搬走了,留下四个空巢……一开始它们是两只。两只是两个字,还不能组成一个句子。如果两只一直坐在那里不动,那么这个故事就没有开始。它们用飞翔开始了在这个院子里的故事。飞翔留下了轨迹,而轨迹组成了句子。整个春天,从清明到谷雨,它们飞出去再飞回来。飞翔的轨迹组成很多个句子,很多个句子组成了故事的前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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