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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咳嗽声

时间:2023-05-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李公顺 点击:
1978(全文在线阅读) > 村庄的咳嗽声

    一

    父亲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咳嗽,就像肚子饿了没有办法不吃饭一样。他呼吸不像别人若无其事地照常该吃吃该喝喝,啥事不耽误;我父亲不行,要嘴呼嘴吸,鼻子对他来说好像聋子的耳朵,尽管不完全是摆设,一到冬天嘴巴还是要张得老大才能打通心肺的通道,吸引空气进来。这时候我就明白了,夏天村民们将收割的麻或苘放在我们村子周围的汪里沤,麻或苘腐烂时给汪中的鱼造成了缺氧,鱼们就都浮上水面,张着大嘴呼吸,我就想起了哮喘病人。鱼翻汪的场面是很壮观的,密麻麻地将嘴和头露在水面上,任由村民捕捉。它们顾不得被人逮住的危险,临死前就为了吸一口氧。

    父亲没有鱼之顾虑,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张大嘴巴呼吸。一呼一吸,他的呼吸道就会发干,一干就会发痒,一痒就会咳嗽。

    这样说吧,父亲可以随时随地地咳嗽,咳嗽起来如永动机一样没完没了,父亲的两肋时常咳嗽得疼痛,咳出的秽物中有时还夹杂着血丝。他说他咳嗽的时候感觉到村里有好多人随他一起咳嗽。可是他说的好多人里面有的人早已不在世了。

    父亲经常想象着有一天还能和常人一样闭上嘴用鼻子呼吸,他觉得张着嘴巴喘气太难看,一口气喘得短一口气喘得长,不是有修养的人所做出的样子。特别是遇上个红白事亲戚朋友坐在一起,父亲的神态就特别别扭,他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好像是用初春的柳枝掫成的柳哨,吹不成调调,“嘶啦嘶啦”的瘆人。周围的人看到他那憋闷的神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瞅他,他更为自己的行为惭愧。于是,除一些必须参加的场合外,可去可不去的时候他尽量不去。

    其实,像我父亲这样的哮喘患者随处可见,每当回到老家,我都能从掠过眼前的风丝中辨听出是谁在咳嗽,是谁的哮喘病又发作了。在乡村,哮喘患者算不上病人,他们有可能是因为一场感冒发热烧成了肺炎,热退了肺还没有消好炎就心疼那点吃药的钱,留下了病根;有可能在某一个恶劣的环境中工作,嫌戴着口罩太憋屈,或怕人家说太洋气,于是那五脏六腑就成了吸尘器,时间久了就有了一个稀罕的病名——尘肺病。哮喘病发作时尽管没有疼痛来得尖锐,那种末日之罪会伴其终生的,乡亲们一辈子就这样在习惯与不习惯中急促地消耗着他们的困苦与生命。

    我父亲不是这两种情况造成的,他得哮喘病应该怪罪万恶的王洪九。八九十岁以上的临沂人知道他,五十岁以上的临沂人可能听说过他,他是解放前夕最后一任伪临沂行署专员。杀人如麻的他逃跑台湾前夕,在临沂周围村庄大肆抓丁,我父亲就是附近四五个村庄被抓的200余名壮丁之一。1948年底,也就是我父亲被抓丁三个月后,淮海战役之前奏宿北战役开始,在解放军攻打郯城的战斗中父亲被俘虏。接着,他们这些被俘虏的国民党兵有愿当解放军的,领章帽徽一撕就算是了。当然,真正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并不是这么简单,而是一个长期的思想转变的过程。当时,像父亲一样被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士兵太多,解放军一下子解决不了服装问题,这也是无奈之举。父亲这些俘虏兵在以后的岁月里也群情激昂地高喊着“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他们心怀谦卑地穿着撕掉了领章帽徽的国民党军服装,走到哪里人们都知道他们是国民党兵,至少曾经当过。村庄的老百姓们疑惑地瞅着他们时,父亲就笑笑,他没有必要解释,他们也不认识父亲,父亲他们还要走过无数个这样的村庄。父亲他们都急于想换上解放军服装,那样就不会给人们知道他们是从国民党兵解放过来的,他们就完成了从一个国民党兵向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华丽转身。他们这样的解放军有两层含义:从国民党军队中被解放过来,加入解放军后又去解放被国民党占领的国统区。

    行军途中,怕被冻死的父亲违犯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也是我说的国民党兵成为一名合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个长期的思想转变过程的理论依据。父亲偷偷揭过行军途经村庄的老乡贴在墙上晾晒的草纸,就是那种当作纸钱的草纸,那是老乡准备春节前卖出去赚钱的。怕被老乡和领导看见,父亲将偷来的草纸掖在裤腰里、绑在裤腿里抵御风寒。作为不遵守纪律的一种惩罚,行军途中草纸在父亲的身体上发出难听的声音不说,还让他奇痒难忍,粗糙的草纸甚至划得他身上都是血道子。父亲说,多亏了痒和疼转移了大脑对冷的敏感,让他熬到了发棉衣的日子。即使这样,父亲还是得了肺炎。那年他2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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